梁亞點點頭,看著床榻仿佛想往前走又猶豫了,問:“是否需要給您買個丫頭?做些近身服侍的事。”“不必了,沒那麼嬌貴。”雲羅笑著擺擺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碗雞湯的功勞,臉色竟慢慢顯出一點兒紅潤來。梁亞仔細瞧了瞧,略略放心,行了個躬身禮便一閃不見了。到了晚上,雲羅屋裏果然沒動靜。梁亞從房梁上翻身而下,靜悄悄進了屋,遠遠望了她一眼,見她一動不動仿佛睡得沉,便不準備叫她了。然而他轉過身正要出門,忽然又皺了眉--不對,這呼吸聲不對。他快步走過去,俯身在雲羅額頭探了下,臉色頓時凝重,再一把脈,神色更是變了--雲羅在發熱,且燒得不輕。這偏遠之地的驛站隻有一個府醫,還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人,走路都是顫巍巍的。他開的方子雲羅連吃了兩日,卻一點兒起色都沒有,梁亞終於沉不住氣,在屋裏隻有他們三個人時現身出現,戴著銀麵具低喝一聲:“再治不好,就要你的命。”那老頭回頭看向他,渾濁的雙眼一下睜大,嘴裏啊啊兩聲,撲通栽倒在地,叫人來看,竟是活活嚇中風了。梁亞又接連出去找了兩個鄉村大夫來,但是鄉野之地所用藥都藥力十分強勁,隻求速度降熱,不會顧及損不損身子。雲羅吃了一回他們開的藥就再也不肯吃了。“罷了,我來想辦法。”她斜靠在床上,有氣無力道。梁亞定定地瞧著她,半晌之後,才用異常沙啞低沉的聲音緩緩道:“都是我無用,可我不會讓你出事的。”說完,轉身就出了門。他這一出去,再回來居然都半夜了,雲羅下午耗了心神,明明累極了竟也睡不著,隻是半坐在桌邊,一手撐著頭養神。過了會兒突然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看,睜開眼,果然是梁亞回來了。她一瞧便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麼了?”早晨出去還幹幹淨淨的人,回來竟一身的土,香灰味兒重得很,雙膝布料都磨破了也就罷了,右手腕上胡亂裹著些紗布,竟隱隱透著血痕,不知是被什麼東西所傷。雲羅緊抿著唇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你去哪裏了?”梁亞不說話,隻是用左手吃力地在懷裏掏了掏,最後拿出一枚掛著紫檀木佛珠的絡子,小心翼翼地給她掛在了床頭。佛珠上沾了血絲,梁亞笨拙地用袖子去擦,隨即就發現衣服實在太髒,反倒將佛珠蒙了塵,頓時停下了,麵無表情立到了一旁。
那佛珠……城外一百裏,便是有名的迦葉寺。迦葉寺的佛珠,自古便有祈求平安的說法,卻要祈福者跪伏三千磴台階上山以示誠心。一個死士,騎了一下午快馬跑去了佛家廟, 又在那兒磕了三千個頭,這個人……雲羅心底長歎一聲。從他進屋開始便僵著臉沒有答過自己一句話,但不知怎的,雲羅卻在他狀似冷淡的情狀下,看出了些微屬於這個男人的內斂的關懷和羞澀。“你真相信神佛能保佑世人?”她問。“我希望能如此。”他淡淡道。雲羅笑著吐了口氣,明明還是剛才的坐姿,卻仿佛放鬆了些,透著點麵對親近侍從的意味了,“不管怎樣,多謝你一番心意,隻是下午我自己擬了一張藥方,還要勞煩你去為我尋藥,畢竟謀事在天成事在人。”“我馬上去。”梁亞毫不猶豫地過來拿紙。“不急,明天再說。”她按住藥方,彎腰拍拍旁邊的凳子道,“這裏,坐下。”梁亞站著不動,低頭看著地。雲羅皺皺眉,略微無奈地低聲道:“過來吧,我現在也沒勁起身去拉你。”屋內沉寂了片刻,梁亞到底慢慢挪了過去。雲羅拉過他的右手仔細瞧了瞧,他總想往後閃躲,卻被她硬拉住了,不知是不是因為有傷的緣故,他的五指不自然地蜷曲著,不似他的身體總是給人以蘊含深厚力道的感覺。清洗過後,隻在他手背上發現一道挺深的口子,雲羅卻覺得他應還有其他嚴重傷處,翻來覆去給他檢查。梁亞卻仿佛非常不自在,幾次欲抽回手,又怕傷到雲羅,最後忍無可忍一翻腕,粗糙的指尖就這樣按到那柔若無骨的皮膚上,目光沉沉道,“謝貴主關心,但我的右肩曾被一個江湖人以掌力擊傷,原就使不上力,新傷確實隻有手背上的。”溫厚的熱度,帶著厚厚的繭子,肌膚相接間,雲羅慢慢抬起頭,對上他如幽深難望見底的深泉一樣的雙眸,短暫的凝滯後,雲羅縮回胳膊,一手攥住自己另一手,轉過了視線。梁亞慢慢直起腰,又恢複了恭敬順從的樣子,仿佛方才逾越的動作不曾存在一樣,起身道:“姑娘放心,我有傷藥,等會兒會好好處理的。何況這隻是趕路時被忽然落下的樹枝所刮,並無大礙。” 雲羅擺擺手,示意他去吧。梁亞沒用功夫,徑自朝門口走,就在他即將跨出門的時候,雲羅不知怎的卻回過了頭,沉聲問:“既是右手有傷,為何不用左手抵擋?這樣豈不是傷上加傷?”
梁亞略略側過頭,隱隱地,似乎淺笑了一下:“姑娘可聽說過,棄車保帥?”雲羅心頭一震,再說不出話來。這一夜她睡得不太好,迷迷糊糊間總會想到梁亞說的棄車保帥,腦子裏閃過很多亂七八糟的夢境,一時是趙太後派人來抓捕她,一時是梁亞拚死護著她出逃,最後一個劍客一劍砍掉梁亞的手臂!梁亞卻緊緊摟著她,保護著她,還低頭對她笑著說:“沒關係,棄車保帥值得很。”“噌”地一下,雲羅猛地坐起身來,竟是生生被嚇醒了!她劇烈喘著氣,臉色看著有些泛白的恍惚,手捂著心口緩了半天,才猛地起身衝外喊起來:“梁亞!梁亞你回來沒!”外頭沒人應聲。她皺緊眉頭,瞧著外麵的光線已過了正午,不由暗暗琢磨自己開的都隻是一些山裏常見的藥材,以梁亞的功夫應當很容易采到才是,怎的去了這麼久?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她的動靜驚動了店裏,很快有小二在門口敲門,問:“劉小姐,小的把午飯給您預備著呢,現在拿進去可以嗎?”劉小姐是梁亞為她安排的一個小吏家的女兒身份。“都有些什麼?”雲羅隔著門問。“涼拌雞絲,清炒雲椰菜,另有一味西紅柿燉牛肚。飯是煮得爛爛的粳米粥,小姐可還用得?”“勞你們費心了,送進來吧。”小二依言將菜盤子捧了進去,尚算懂規矩,低著頭沒往榻上的雲羅那兒看。雲羅卻盯著他的動作,見他準備將最後一道西紅柿燉牛肚端下來時,出聲阻止道:“牛肚便不必放下了,且拿到廚房溫著吧,待會兒我叫你時再送來。”梁亞在外頭奔波一天,估計是沒顧上吃飯的,反正葷腥自己現在也沒胃口,也不要白白涼著了。時辰一點兒一點兒過去,已接近傍晚了,雲羅漸漸心焦,就在她幾乎忍不住要人去找梁亞時,他回來了。梁亞捧著熬得黑乎乎的藥遲疑地探進頭,“姑娘,你休息著嗎?”“沒有,是梁亞嗎?快進來!”雲羅立刻撐起身體道。梁亞慢慢走進屋,在距離她床前幾步遠的地方站住。雲羅從他淩亂的衣服看到那碗明顯有些熬過火的藥,然後略微驚訝地注視向他。梁亞清了清嗓子,莫名露出一絲局促的味道:“藥我配齊了,你試試看。”雲羅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他不是死士嗎?不是暗衛統領嗎?為何會連一點兒野外求生經驗都沒有似的?一碗如此常規的藥材都采了這麼久,還熬成這樣。不過瞧著眼前那人明明都不好意思了還強撐著武林高手冷漠淡定的模樣,又覺得他可憐可憫,不管怎樣到底是平安回來了。她歎了口氣,伸手接過藥碗,猶豫著盯了片刻,最後還是一咬牙,仰脖喝了下去。喝完遞給梁亞,那人居然還知道送上一碟子蜜餞,隻是眼神比剛才好像更尷尬了。雲羅忍不住笑出了聲,又趕緊收了,接過來吃了一顆,是杏子果澆了蜜糖,酸酸甜甜的滋味挺可口。她抬頭看向梁亞,彎彎唇角道:“謝謝,很好吃,難為你在這鄉野之地找到這樣的店。”說著,又執起一顆。梁亞的頭低下去,一時沒吭聲,待了會兒才道:“姑娘恕罪,這蜜餞並不是店裏買的……”雲羅驚訝地停下動作,“那是從何而來?”“梁亞該死,從山上下來時偶見一村婦正給自己娃娃喂甜果,那孩子吃得香甜,我便……便進了他們院子,拿走石桌上的蜜餞罐……”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簡直要聽不到了,突然他又揚高聲音急急分辯:“但是--但是我有給他們留銀子的!”“哈哈哈!哈哈哈……”雲羅原本就憋笑得辛苦,聽到最後的解釋簡直忍不住了,笑得一發不可收,用手直捶床,“想必顧明淵也料不到自己的暗衛統領有去偷人家話梅的一天吧!你可真是……”她笑著盯向梁亞,神情卻驀地變了,彎著的唇角一點兒一點兒落了下來。梁亞柔和的眉眼也緊跟著嚴肅了,下意識彎下腰,緊緊看著她。“姑娘,您怎麼了?”“……哦,沒事。”雲羅緩緩擺了擺手,低低地,好像自言自語一樣道,“我隻是忽然想到……”想到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不會冷笑著嘲諷她大材小用,卻還是寵溺地容忍著她做一切不合常理的事了。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雲羅閉上眼,一陣陣恍惚,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情的緣故,身上越來越軟,好像沒力氣。下一刻,便在梁亞的粗吼聲中,慢慢滑倒在床上,陷入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