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農家(1 / 3)

“我這是在哪兒……”雲羅從一陣陣昏眩的狀態中悠悠轉醒,盯著頭頂灰敗的泥瓦牆許久,一時分不清自己此刻是真實的還是在夢中。“施主你這自然是在人間了。”身側床邊,一個慈眉善目的尼姑滿麵帶笑,溫柔地雙手合掌行了個出家人的禮,“你這場病來勢洶洶,然而現下既是醒了,足見得施主福澤深厚,以後必定大吉大利。”說著話,她回頭,露出梁亞戴著半片鐵麵具的臉。“藥可還溫著?”她問。梁亞一手扶著屋內唯一的一樣家具桌,身體微微弓著,眼睛錯也不錯神地盯著雲羅,好像要捕食的狼一樣,幾乎有些可怕。在一段不短的寂靜後,才慢慢轉開目光,對那尼姑合了合掌,用沙啞的聲音道:“藥一直溫著,我這就去拿--師太實乃方外高人,您救了她,以後但凡有命,梁亞莫敢不從。”雲羅驚奇地發現,這個從來沉默的、讓人難以捉摸的男人,對這個尼姑說話的時候,竟帶著幾分真誠的恭順敬意。梁亞出去後,淨慧師太向雲羅講述了她昏迷期間發生的事。原來,在雲羅暈厥後,梁亞幾乎急瘋,不惜暴露輕功帶著她奔襲三十餘裏,沿途尋找醫師。師太歎氣,為雲羅掩了掩被角,“可鄉野間的醫師怎會見過什麼世麵,一見你那家丁會飛,便以為是強盜歹人。他這一路狼狽得很,卻沒遇到能幫你的人,直到在村口撞見了我,這才將你們領進了吳村,略施針藥,將你喚醒了。”“多謝師太救命之恩。”雲羅蒼白著臉,強撐著身體想坐起來,可是實在體力不支,一下便被淨慧師太按了回去。 “姑娘你還虛弱著,萬萬不要動,貧尼也隻是略盡綿薄之力而已。”“師太不要這樣說,您這份恩情,雲羅總歸記下了,將來有機會一定報答。”雲羅苦笑一下道。雖然那師太說得輕描淡寫,但雲羅又怎會不知道在這樣閉塞的地方,將他們兩個備受防備的生人帶進村,還給他們借房子居住,尋藥治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必這師太在本村還有些名望,才能做到如此。“不知屋主可在?叨擾這麼久,實在很想跟他問候一聲。”若是可以的話,給些銀兩也是好的。“姑娘不必過慮,此屋的屋主是個姓廖的大嬸,為人十分和氣,她丈夫昔年早逝,獨自將孩子帶大,兒子如今也十分有出息,是附近鄉裏最有名的年輕木匠。平日他們就住隔壁,並不常到這邊來的。”如此看來,暫住在這裏並不會有什麼麻煩,而屋主既然擁有兩棟房,孩子又有手藝,想必也不是太缺銀錢的。雲羅想了想,對師太欠身笑道:“既然這樣,我便等身體大好了再去拜會廖大嬸。”“姑娘,藥好了,趁熱喝了吧。”門口響起了梁亞的聲音。雲羅一扭頭,就見那人高馬大的男人,別別扭扭地立在門外,仿佛不知該不該進來似的。師太看他那樣子倒先笑了,附耳到雲羅身邊低低道:“你這家丁十分守禮,我為你施診去藥時讓他稍扶著你些他都不敢。”說著還輕輕眨了眨眼。雲羅臉色霎時紅了,羞得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師太怕是將他們當成大宅子裏私奔的小姐下人了。“師太,您、您可是方外人,怎如此打趣我……”師太瞧她那小女兒樣子不由得笑了,搖搖頭道:“我是方外人,姑娘卻是紅塵中人,紅塵中人最難得的就是一份知心,且珍惜吧。”她起身,雙手合十彎了彎腰,就這樣去了。“你過來。”雲羅側頭到另一邊,掩飾般地理理頭發,清清嗓子道。梁亞慢慢走到近前,神態也是極為不自在,雲羅驀地想到他武功高超,必定耳聰目明,剛才師太的話怕是一個字都瞞不過他,不由得越加羞憤,手一指桌子,“藥擱在那兒,你出去吧。”然後便再不看他了。梁亞沉默著沒有說話,屋子裏一時安靜了下來,就在雲羅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出去了,轉回臉來看時,就見梁亞深深地低著頭,整個身體彎成一個古怪的弓形,不住地在顫抖著,握著藥碗的手指骨已經發白,藥碗裏的湯汁慢慢有了沸騰的跡象,而那碗身卻絲毫未裂。他一張嘴,粗啞的音調:“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再也醒不過來。”哆嗦著的唇,仿佛在哭泣一樣。

距離那句不合時宜的話過去已有兩日,雲羅身上恢複了些力氣,都可以下地行走了。每次麵對梁亞,氣氛都很古怪,兩個人心裏都明白,梁亞在情緒壓抑後突然迸出的語句,早已超出了影衛跟主人間的界限。可雲羅不知該怎樣打破這樣的尷尬,接受他?不可能。拿出主子的派頭嚴詞拒絕?她也做不到。她雖是金枝玉葉,可如今落草鳳凰並不見得比梁亞尊貴。何況這一路,他對她的細心周到也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忠義能說完的。最後,雲羅決定當成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把這一頁揭過去。她穿了件藕荷色外裳,披了件乳白色的兔毛坎肩,略理了理頭發,拉開了房門。陽光瞬間灑滿了房間,那明亮的光線讓已有幾日未出門的雲羅禁不住抬起手遮住了眼,緩了緩才慢慢放下,深吸了一口這田間鄉村的空氣,心情也明媚開朗了。她在花園裏轉了一圈,然後循著聲音走到了後廚房,一個寬闊的男子背影正半蹲在灶下燒火,爐台上一個陳舊卻被洗刷得很幹淨的瓦罐發出咕嘟嘟的聲音,冒出著陣陣魚香。“梁亞,你在做什麼?”她攏攏衣服,出聲問道。男人翻柴的手一頓,低下頭,手腕迅速一翻,快得幾乎看不清動作。然後,就見他回過頭來,臉上已經戴著麵具,微微彎腰恭順道:“您怎麼到這兒來了?後廚煙大,姑娘還是到房間歇息吧。”“為什麼戴上麵具?”雲羅蹙眉,憑直覺脫口而出。梁亞下意識抬頭看向她,仿佛一愣,然後又低下頭,思索片刻後答道:“梁亞曾在辦差時為人用毒煙傷了臉,麵目醜陋,怕嚇著了您。”原來他真的是刻意不讓自己看到他的臉……雲羅腦子裏轉過這樣一個念頭。而麵目醜陋不願示人之類的話,她卻是一個字都不信的。梁亞為人,何等驕傲,不過一介影衛,卻仿佛連下跪都不熟悉,很多時候雲羅甚至覺得,他雖然對自己行著禮,在她之下,卻是用一種俯就疼惜的目光在注視著她。若說他臉上真有疤痕,怕是覺得天下人臉上沒有疤痕才是不正常的。“等到將我送到合適的地方,你就要離開了吧?”除了這點,她想不到別的理由。因為緣淺,所以也不必知道相貌。雲羅突然覺得有些乏,再沒了說話的欲望,轉過身,一步一步邁出了廚房。徒留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微微揚起手向著前方,眼神空茫而無措,好像……突然望不清前麵的方向。中午一頓飯吃得沉默,雲羅想在自己屋裏用餐,梁亞沒有接她的話,隻是自己默默在花園裏支起了小木桌,又拿了兩個切割打磨得十分圓潤的木墩子當凳子,桌子中央放著一盆香噴噴的魚湯,一碗不知什麼野菜用豆油清炒了,再加一盆熬出了米香的大米粥。這樣一些東西,他怕是天不亮就得起來準備了。雲羅扶著門框站了半晌,終究狠不下心轉身回去,走過去坐下了。梁亞看起來十分高興,唇角翹起來一點兒弧度,又趕緊收斂了,俯身給雲羅盛好了魚湯、米粥,又將青菜碗推得離她近了些,然後在原地站了站,見雲羅始終無話,垂眸仿佛有些落寞的樣子,後退兩步就要離開。雲羅就在這時開口:“坐下,一起用吧。”“……是。”梁亞難得連婉拒都沒有,自個兒踟躕了下就坐了。一坐下,便抱著碗米粥開始吃。雲羅心裏默默歎了口氣,自個兒拿筷子給他夾下魚肚子位置的肉,放到他的碗裏。

梁亞的手一頓,抬頭看了她一眼,聲音有些啞:“謝謝姑娘。”“是我該謝謝你。”雲羅靜靜地往嘴裏送了一筷子青菜道。吃完飯梁亞利索地收拾了碗筷,拿到井邊去洗了,回來一邊擦手一邊朝雲羅望,就見樹下,藕荷色衣衫的女子斜靠在枝丫邊,輕輕閉著眼,唇邊露出一絲愜意的笑。微風吹過,拂動幾縷發絲,那畫麵美得不可思議。就這麼看了一會兒,突然萌生了一個主意。“晌午了,要不要進屋再睡一會兒?”他走過去,在雲羅身前自然地半跪下去,仰起頭問。明明是嘶啞粗糲的聲音,卻與記憶中的溫柔莫名重合,雲羅意識有些恍惚,唇角勾起一點兒笑,突然又像醒過來一樣收斂了,別過頭刻意冷淡了音調:“無礙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在這兒坐一會兒。”梁亞卻沒有接她的話,甚至僭越地久久地盯著她的臉--準確來說是注視著她的側顏,仿佛剛才那一抹笑,已經永遠刻在了那裏。懸空著的膝就這樣慢慢觸地,他深深地凝望著她的眼,一字字道:“影衛隻會認一個主人,除非您命令我跟隨別人,否則,梁亞不走。”他輕輕彎了彎頭,馴服的姿勢,卻讓雲羅突然有了重若千鈞的壓力。接觸時間越長,她便越覺得,這個男人不該是這樣的,不該低著頭,不該如此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他本來就是一座巍峨的山,該以最驕傲的姿態屹立在層山重巒間。然而於她,隻是遙遙相望。這一生,她的心裏不能再住進第二個人。上一次,已經耗幹了血和淚。昏昏沉沉地歇了午覺,雲羅自夢中醒來時神色迷茫,仿佛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坐起身,腦海中斷斷續續的還是那許多畫麵--半跪在地溫柔注視著她的男人,與記憶中一張熟悉的臉孔慢慢重合,然卻是慧極則傷,情深不壽。雲羅閉了閉眼,長歎口氣,望向窗外,天色已經微微擦黑了,和著鄰家雞犬相聞的鳴叫,她這才忽覺自己院裏有些安靜。起身出門,四下一望,院落裏竟真的一個人都沒有,驀地,她的目光停在不遠處下午坐過的老槐樹下--隻見樹下,一架用粗麻繩作鏈條,厚實的還帶著樹輪的木板作底板的秋千架正靜靜吊在那兒。橫欄及扶手的位置各點綴了幾朵白綠相間的小花,素雅極了,淡得像池間一枝荷。雲羅凝視良久,才默默地走過去,伸出青蔥一樣白得有些透明的手慢慢摸上去,心裏湧動著一股奇怪的情緒,幾乎就要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