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張勳的家人,他自己在68歲那年寫的一篇《鬆壽老人自敘》中是這樣敘述的:
吾家世居奉新南鄉之赤田村。勳以鹹豐四年歲甲寅十月二十五日巳時生其地。張勳辛酉八歲,適粵寇躪縣境,鄉人四竄。先王父昆一公獨不行,陷賊。賊逼指富室名,不告;臨以刃,則詈之,因遇害。是年,先妣魏太夫人棄養。同治甲子始入塾讀書。明年,先考衍任公又棄養,遺腹生弟係球,僅及日卒而繼母溫太夫人卒。勳於是時,年十有四。自是,兄弟煢煢相恤,生計乃日益艱矣。
這段文字表明,他的父親名叫張衍任,母親魏氏,繼母溫氏,連同他的祖父張大吉,都在他8至14歲的短短六年間先後去世。值得注意的是,張勳在這段關於家世的記敘中,對於父母、繼母的去世都是一筆帶過,惟對祖父張大吉的死因,記敘得獨為詳細。這無疑表明祖父的形象,在他的頭腦裏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這當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張勳的祖父張大吉,字昆一,是一名出色的硬漢子。他略識文字,兼會武功,為人耿直,性格豪爽,但脾氣執拗,爭強好勝。他不嫖不賭,勤於持家;農忙時種田,農閑時做豆腐賣。到張勳出生時,張家已有20多畝水田,又兼開豆腐坊,加上張大吉的三個兒子(即張勳的父親和叔、伯)都是年輕的強勞力,除了農耕和做豆腐外,還有餘力搞別的多種副業。因而,雖然祖孫三代十幾口人合在一起吃大鍋飯,但由於大吉有權威,治家嚴謹,指揮有方,故而一家大小日子過得還算和睦美滿。可見,8歲以前的張勳所能感觸到的家庭核心人物,顯然是他的祖父而不是父母。甚至,我們完全可以想象,每當少小的張勳瞪著他那對骨碌碌的小眼睛,看著他的祖父八麵威風地揮著指揮棒把他的父母叔伯們調遣得服服帖帖時,他一定會好奇地希望爬到祖父的位置上去自由自在地發發號令,而絕不會樂意像他的父母那樣窩窩囊囊地受人支配。一句話,張勳來到世界上的第一位家庭榜樣是祖父,而不是父母。後來,人們看到,他幾乎完全越代繼承了張大吉的種種脾性和作派。
1861年2至3月間,太平天國韋昌輝的部隊攻占奉新。張勳的家鄉赤田村離縣城僅有15華裏路,而且這一帶為奉新縣境內少有的丘陵緩坡地形,交通條件相對便利,經濟上也較為富庶,因而成了太平軍征集糧餉的主要地點。結果就發生了張勳《自敘》中所說的那件事。當一隊太平軍士兵開進赤田村尋找富室征集糧餉時,村裏百姓早已逃散一空。偏偏張大吉卻硬充好漢留了下來,而且公然跟太平軍官兵對抗,結果被一刀砍傷嘴唇,沒過一個月,即感染敗血症死去。
張大吉的死,無疑給家庭帶來了極大的不幸和無可彌補的損失。然而,他卻無形中給張勳留下了惟一的一項值得炫耀的祖上“功績”。當張勳長大後終於領略到這一點時,他便不能不對他的祖父更加肅然起敬了。他不僅在自敘裏記錄了祖父的“英雄事跡”,而且早在他走上仕途之初,每當向上司表白他的階級立場源流時,都要把祖父的“英雄事跡”抬出來作證。當然,張大吉的死,實際上並不是一種有意識地效忠朝廷的表現,而隻不過是他的倔脾氣和愛出風頭的習慣使然罷了。然而,在張勳的心目中,祖父不僅是生活中的榜樣,而且成了政治上的榜樣。張大吉如若九泉有知,說不定真要高興得再死一回呢!
張大吉死了。大家庭失去了掌舵人,兄弟間意見不能統一,利益難以平衡,又無人居中調節,於是,隻好分家。家裏的兩頭水牛和半囤餘糧都被太平軍順手攜走了,除了房屋和地產,已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張勳的父親分得了八畝水田和兩間房屋。還有一點現款則全用來添置了鍋碗瓢盆等基本生活用具。經濟狀況本已不濟,偏偏家剛分開,張勳的母親魏氏又暴病身亡。父親失去了內助,一個大男人帶著兩個孩子裏一手、外一手,成天忙得暈暈乎乎,結果卻裏外撲空。孩子沒顧上孩子,田地沒顧上田地,更別說抽空出去搞點副業掙幾個活錢了。無奈之下,不得不硬下一條心,把大崽係新過繼給族兄張衍壽為子,隻留下8歲的順生者在身邊放牛。
然而,誰知送掉一個大崽並不解決大問題。這順生者趁著無人管教的當口,竟開始漫天漫地裏撒起野來。他現在逼真地扮演起了他祖父的角色,把他祖父深種在他潛意識中的那派遺風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塊頭粗,力氣大,膽大任性,要強好勝,對於布陣打仗有著特別的嗜好,而且好以“統帥”自居;常常命令16名“親兵”將他八抬八托,擁至陣前,誰若不服,即以“軍法從事”。等到“兩軍”正麵一接火,他便跳下“轎子”身先士卒,帶頭衝鋒陷陣,見泥打泥仗,見水打水仗,見沙打沙仗,見石打石仗,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其間,便難免出現一些鼻青臉腫,甚至頭破血流的動人場麵。至於滿身汙泥濁水那就更是家常便飯了。這還不算,更麻煩的是,他還常常因為一心一意指揮打仗而忘了看管他那頭大水牛。那牛魔王見無人管束,就常常大搖大擺地闖到別人禾田裏去吃禾苗,一吃就吃個一大片。那田主見了,除了跳腳罵娘之外,難免又要把牛扣下,追索賠償。可憐老實巴交的張衍任,為了應付這類官司,整日裏被弄得焦頭爛額。有時火氣上來,忍不住揪住那小混蛋揍上一通。可是,次日,他又是野性不改。
活活地被這混小子折騰了整整兩年,看看實在不行了,張衍任不得不四處托媒續娶了一位溫氏夫人前來內助。同時,咬緊牙關,節衣縮食,省出幾個銅板把他送進私塾讀書。讓那教書先生的文章道德和竹片板子發揮點訓導作用。
最令人感激的是,私塾先生明知是兒頑劣,遠近聞名,卻仍然二話沒說,一開口就答應收為正式弟子。並且按照赤田張氏的譜係排列,給他取名係瓚,字玉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