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裏的池塘(1 / 3)

許開禎

那年堡子裏最大的事,是書記於的丫頭讓人搞大了肚子。

這事出得沒頭沒腦,很快就把堡子裏搞亂了。誰都知道,鳳是給公社書記的兒子留下的,打十五留到了現在。那娃子前些年當了兵,不久前又提幹,在堡子裏,一提他,就等於提起了公社書記。

記得是在五月,民兵把堡子裏的年輕男人全都集中起來,關在一間叫做文化室的屋子裏,審問。看到底誰吃了犳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根那年二十五歲。民兵按照書記於的意思拿槍把子挨個兒砸年輕男人的時候,根坐在山坡上。五月的太陽照得山坡一片暖融,南窪裏那片菜子地放出金色的光芒。耀眼的油菜花穿過晴朗的天空,撲進根的眼睛,根有點應接不暇。他想對住一眼的金黃,哇哇兩聲。根沒敢。書記於正在火頭上哩,弄不好打發個民兵,將他也抓進去,那可是件很不好玩的事兒。

北窪裏瘋長的是冰草和芨芨。根掉轉目光,整個人就被那片油綠逼得透不過氣。是的,那年的芨芨和冰草真是長瘋了,抓革命促生產已經好幾年,資本主義的苗全革了,社會主義的草到處都是。放羊的老六和放牛的麻生遠遠看見他,交頭接耳說,根這娃子,傻倒傻出福來了。他們說的福是便是書記於沒讓民兵抓根,堡子裏的年輕男人,就剩根一個還坐在山坡上曬著太陽了。

民兵們毆打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來,媽媽老子的,響了好幾天。那是年輕男人們在槍把子下發出的痛叫,根聽了,也感到身上一陣陣緊。緊極了根便抖抖身子,望遠處。蒼茫無盡的祁連山,白雲盤伏在山頂上,極像一群一群吃草的羊,很抓人的目光。

羊怎麼能跑到天上呢?根想。

那是要讓天上的狼吃掉的呀。

那年的民兵最終一無所獲,堡子裏的年輕男人沒有誰承認是自己搞大了鳳,他們寧可讓民兵打掉門牙,打斷腿,也不敢輕易說出搞這個字。革命剛剛結束,批鬥的空氣還在堡子裏的天空彌漫,年輕人沒有誰願意為個鳳搭上自己的一生。盡管在心裏,他們誰都願意搞一次鳳,不,搞一千次。書記於很敗興,在一個夕陽灑滿山窪的黃昏,書記於懊喪地擺擺手,年輕男人們一個個走出文化室,有腿瘸的,有胳膊斷的,有臉上開了花的,還有嘴裏淌著血說不出話的。根站在池溏邊,夕陽把他跟池溏染成了一色,看上去他成了池溏的一滴水,更像是池溏裏跳出的一隻蛤蟆。男人們捂著臉,遠遠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根數著,一個,兩個,三個,數到第五個時,根看見了自己的弟弟藤。那年藤十九,做為堡子裏平日最愛看鳳的男人,藤挨的打最重。

根跳開步子,像個蛤蟆那樣,兩手舞著,嘴裏發出跟池溏一樣渾濁不清的聲音,朝藤跳過去。他終於又能看見弟弟了,他最親的弟弟,最離不開的弟弟。藤卻厭惡地避開他,捂著一張爛臉一瘸一拐進了屋。

根有點失神,傻傻地站在暮色下,不知所措。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年的根是不會有啥悲劇的,這個二十五歲的男人看到藤活著回來,失了一會神便又高興了。他拿起杆子,找個人們注意不到的角落,開始打撈。

回來吧,回來喲——

你回來喲,回來啊——

根的聲音一長一短,就像跪乳期的羊在叫奶。堡子裏立刻被他叫得抖了。

根要打撈的是娘的魂。

娘是在池溏裏取水時犯病的,一犯就犯到現在。爹已把她送到了公社衛生院。根對公社衛生院沒一點信心,他相信娘是在取水時掉了魂,掉到了池溏裏。麻三女人就是這樣,麻三也把她送到了公社衛生院,結果死掉了,麻三成了光棍。魂掉了就該撈魂,根這樣跟爹說。爹不聽,堡子裏的人沒幾個聽根這樣說,他們比根還固執,他們認定根是瘋掉了,傻掉了。根有點嘲笑他們。等著吧,等我撈上魂,叫你們看看。

根靜靜地坐在池溏邊,很專心,根一撈起魂來便什麼也不顧了,樣子比堡子裏那頭老牛還深刻。前來取水的人都被他的聲音嚇著了,他們猜想是不是野鬼附在了根身上。

那年的堡子裏和該要出事。都怪鳳這丫頭。怎麼能讓男人搞大肚子哩?她都成公社書記家的人了,還敢有這心跟堡子裏的男人搞?這號女人,是個禍哩。堡子裏的人開始啐鳳,唾沬啐得嘩嘩響。幸虧她是書記於的丫頭,要是換了別人,早讓人啐死了。

書記於受不了。書記於在堡子裏當了十幾年書記,把堡子裏當得都跟自己家一樣了,突然地讓人這麼啐,怎麼能受了?審完堡子裏的男人,書記於開始審鳳。兩個民兵把鳳吊起來,真吊,書記於掄著鞭子,問,你說不說,啊,是誰幹的,啊?!

書記於的聲音很響,穿過他家的夜空,很快飄到池溏裏。根豎了豎耳朵,聽見了。

說啊,你個死丫頭,你想氣死老子麼,啊?!

根的手動了動,撈魂的杆子握得不是那麼太穩。書記於真要給氣死了,根忽然這麼想。

你個死丫頭,不說是不?不說老子打死你!

根的手猛地一抖,杆子掉了下去,緊跟著,根啊啊了起來。

書記於甩起鞭子,甩空了,沒甩在丫頭鳳身上。丫頭鳳突然尖叫起來,你打啊,有本事你把我打死。

他會打死的。根這麼想。真會打死的,他是書記於,不是別人。根又想。根的思維完全讓叫聲扯住了,書記於一甩鞭子,鳳便叫,鳳用尖叫掩蓋著心慌,也發泄著不滿。鳳真是不滿死了,她都十七了,十七的鳳最討厭書記於跟她提公社書記的娃子,書記於跟公社書記在酒桌上互稱親家的那天起,鳳便打定主意,要搞大自個的肚子。

你打啊,咋不打?看著書記於一次次掄起鞭,一次次打不到自個身上,鳳有些得意,就跟搞大肚子一樣得意。她把聲音扯得比夜還高,整個堡子裏都讓她扯得懸起了心。

打啊,咋不打!根也這麼跟著叫了一聲,剛叫出來就把自己嚇壞了。根嚇的是另一樁事情,他在菜子地裏看到的事情。要是把事兒說出來?天啊,根不敢想,根真得不敢想。他啐了一口,啐進了池溏裏。

黃昏的池溏打了一個哆。

書記於暴跳如雷。他快要氣死了,一連問了幾天,鳳這死丫頭嘴比石頭還硬,就是不說出那男人是誰。日他奶奶的,老子栽到自己丫頭手裏了。書記於歇斯底裏,恨不得鑽進丫頭肚子裏,把那個男人掏出來。

給我打!書記於猛地丟下鞭子,把難題丟給了民兵。自個憤憤的,出了院子。他要到堡子裏走一走,得走一走啊,日他奶奶的,臉麵全沒了,丟完了。書記的丫頭被人搞大肚子,還不知道是誰,你說丟人不丟人!

是丟人。堡子裏的人都這麼認為。堡子裏的人眼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也想知道是誰,看誰這麼大膽,敢在一堡子人眼麵前,給書記於頭上拉屎。這可是人經幾輩子,破天荒的事啊。

堡子裏的人很掃興,到了五月底,事兒還沒個結果。無論書記於怎麼軟硬兼施,鳳這丫頭吃了秤砣鐵了心,打算跟書記於作對作到底了。這下有了好看,人們全都眼巴巴兒,看書記於咋個收場?

放出話去,誰要找出這個王八蛋,老子給他二百塊救濟款!

哥哥,二百塊,天大的數字,堡子裏一個壯勞力,一年都掙不來。堡子裏一下興奮,誰都把眼睛擦得賊亮,指望著冷不丁從哪個男人臉上看出破綻,好跑去跟書記於要救濟款。就連老實巴交的默,也動起了心思。

默打公社衛生院回來,徑直去了書記於家。默的女人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大夫說女人奶頭上長了個疙瘩,是個瘤,惡性的,若要不去掉,女人活不過這個冬天。默哭著求了大半天,大夫說去找大隊吧,找大隊要救濟,要了救濟去省城,省城才有辦法。

默哭著求書記於,說到一半,書記於躁掉了,狗日的默,跟我哭喪哩,老子又不是救濟院,沒門。默不甘心,哭著要抓書記於的手,被書記於打開了,書記於惡恨恨瞪一眼默,要錢不難,給我把那個娃子找出來!

真的,找出來就有錢?默一陣激動,僵死的臉上跳出火紅的希望,轉眼,便又覆滅了。

默知道,他不能說,說出來,這輩子就沒指望了。這麼想著,默的腦子裏跳出一個影來,默嚇了一跳,是影子嚇的。

日他奶奶的,活不成了。默吼了一聲。

默吼完,忽地就看見了兒子根。

這是六月初的一個黃昏,西落的日頭將堡子裏照得一片燦燦。斜陽透過巍峨綿延的祁連山,把這座窩在山坳裏的小村莊映得暖融融的,祥和死了。牧歸的牛羊正從四麵八方往村莊走,吃飽了的叫聲綿長而甜潤。炊煙已經升起,嫋嫋的,把村莊往暮色裏拉。

根照舊蹲在池溏邊,手拿根杆子。那是一根細長的接近於鞭杆的釣杆。釣杆一頭紮在渾濁的池水裏,它紮下去的地方牢牢吸住根的目光。堡子裏的人看他這樣蹲了一月,都有點急,卻沒有辦法。堡子裏是沒人敢阻攔他的,也沒必要阻攔。這個二十五歲的男人已把堡子裏弄得十分傷心,從他掉進池溏變傻的那天起,人們就眼巴巴盼著他好起來,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好的跡象一點也沒。遲早還要掉進池溏啊,人們這麼擔憂。可你真要敢把他從池溏邊拉開,掉進去的就是你了。堡子裏的人吃過這虧,不敢了,力氣大呀,一抱子抱住,牛都沒法兒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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