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冷起來。上海的冬天到了。一轉眼,已在上海呆了一年半載了。1999年的陰曆年,我回到了春穀。

已經有一年沒有回家了。小時候,日子過得那麼漫長,我和姐姐踮著腳盼過年,天還未冷,就開始掐著指頭算,還有一百天,九十天,一個月,十天,五天……好不容易等到年三十,還不行,得等到日頭偏西,爆竹聲響,才算真正過年了。

過年有許多好吃的,媽媽一個臘月都在準備年貨,灌香腸,熏臘肉,做芝麻糖,花生酥,平時那麼節儉的人,一到過年都變得大手大腳起來,銀子花花地往外淌,變成團團罐罐琳琅滿目的食品。媽媽說,過年過得就是錢。

臘月二十七八,小灶已不夠用,要開大灶,炸肉圓子,一炸就幾籃子,夠吃十天半個月。那時也沒冰箱,製成的菜肴如擺龍門陣一樣,放在涼床上排成一排,好在臘月黃天,菜也不會壞。

過年,還意味著穿新衣服。即便像我這樣,平時都撿姐姐的舊衣服,到過年的時候,也會得到一件新上衣,或者新褲子,好的時候,還能得到一套。媽媽扯上花布頭,領著我們去裁縫家做衣。新年到來,我們穿上一身新,頭上紮著綢子花,喜氣洋洋地出門去給親戚拜年,拿壓歲錢。

記得我10歲那年,過春節,姐姐躲在房裏不肯出來。我去找她,她憂愁地說,“嗨,我是18歲的大姑娘了!”她第一次,對過年有了抵觸。過年,意味著又長了一歲。女人對年齡的憂懼是很早就開始了。

現在,對過年抵觸的是我。一事無成。日子越過越快,簡直是像在飛。新年勢不可擋地到來。我已經是28歲的老姑娘了。

可是,再懼怕,也還是要回的。

媽媽照例準備了許多好吃的,那香噴噴的油炸圓子,一下子勾起了我肚裏的讒蟲。我一手夾一個,很快就消滅了一小碗。媽媽歎息道,“人離鄉賤,你一個人在外麵,沒人燒給你吃。”

她又來了!我最怕這個。

爸爸還好,他帶著老花眼鏡,看我帶回來的雜誌。對那些五花八門的欄目,他不感興趣,隻看我編寫的文章。

對於我的這份新工作,他們也隻有乖乖接受的份。離開A市,去上海,從國家公職人員,變成飄一族。媽媽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無可奈何了。

我帶了許多禮品。媽媽和姐姐的衣服,爸爸的老人頭皮鞋,毛毛的玩具,還有雜七雜八的物件。以顯示我的孝心和富有。

“錢花糟了,哪個叫你帶那麼多東西!你自己要存兩個,將來結婚,要備點嫁妝。前頭我找人彈了兩床新棉絮,一個八斤重的,一個六斤重,到時還要再買兩床……你和姐姐一樣,我不偏心。”媽媽又絮叨起來。

我隻好讓耳朵自動屏蔽。她又小心翼翼地刺探起我的交友情況來。盡管在來之前,我做了一百遍的心理準備,可是,麵對媽媽那副焦急的表情,我還是做不到無所謂。我告訴她,一定會在三十歲前把自己嫁出去。

媽媽將信將疑,又怕說多了,我不高興。看著媽媽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心裏也是難過的。

大年初一,姐姐一家過來。毛毛9歲了,個子又躥高不少,到姐姐肩膀了。將來她一定也是個高挑個子,姐姐曾擔心,遺傳了孩子她爸的身材,現在看來,不會的。她穿著小收腰翻領皮大衣,頭發梳成高高的兩個髻,碎頭發都用漂亮的小發卡卡住,露出光潔可愛的額頭來。簡直就是個小美少女。

“小姨,你給我帶了什麼禮物?”毛毛一見麵,就拉起我的手問道。

“這孩子真不懂事。開口就問人要禮物。”左永明打了她一下手。

我抱起她,說,“親一口,就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