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一個人,提著大包小包,坐上通往上海的火車時,心裏未嚐不是惆悵的、沉重的。湍急的人流中,媽媽牽掛的麵容,一瞬間就被人潮淹沒。火車疾駛而去,兩旁的樹木快速地倒退,象得到口令似地,立即給火車讓出一條道來。那些村莊、田野、山巒,不斷地在眼前變化著,如同一幅長長的畫卷。冬天,大地顯得蒼勁而沉鬱,火車如條巨龍,一徑勇往直前地奔馳,就好像急不可待地撲向我們未知的命運。
天很不好,出發的時候就陰沉沉的,風刮在臉上,生疼,要下雪的樣子。黃昏的時候到達上海,終於落下雪花來。城市裏的霓虹燈盡忠職守地亮了起來,有一些煙火在夜色中綻放,傳達出節日喜慶的訊息。除了車站,街頭的人並不太多,倒是一輛接一輛的小車流星一般,不時劃過。帶著兩條辮的電車,龐然地在路中間行駛著,不時停下來,帶走些零零星星搭乘的顧客。
雪花很稀疏,緩慢地飄蕩著,落地即化。南方的雪總是這樣,下不厚。記得在A市,每年冬天都要下兩場很厚的雪。我喜歡那樣大雪的冬天,白茫茫覆蓋一切,心情也會變得澄靜起來。但,在上海,呆了兩個冬天,見不到一場像樣的大雪。
行李多,打了輛車回到住宿。又是一個人了。那些熱鬧、喧嘩、人來人往、寒暄、關切都離我遠去。這麼些年,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獨處。習慣了孤獨。這個忙碌的世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吳越出去旅行了,每年冬天,她都會出去一趟的,這次去的是尼泊爾,說是去佛的出生地看一看雪景。
單位還沒開工。阿東卻比我回得更早,他老家在江西農村。“NND,我回家,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哥們,紛紛抱著兒子來,索要紅包。再呆下去,錢就散光了!”
我笑,原來,還有一個日子不好過的。阿東和我同齡,在他們老家,也早就該升級,當爹了。他說,回去,親戚們忙著給他相親,他相了兩頭親,就逃出來了。我們真是同病相憐。
阿東也是學中文的,畢業當了一年老師,就堅決不幹了,先後去過一家報社,民營雜誌,最後進了《佳人有約》,拉廣告,搞發行。他在上海呆了有四年了。“上海是個最市儈的城市,必須得有錢啊。”阿東宣言,“掙錢是唯一的硬道理。”除了在《佳人有約》打工,他還在外麵接些私活,給幾家廣告公司搞設計策劃。“這隻是跟你說的啊,你不要告訴李老板。”他一副不拿我當外人的近乎樣。
“夏小玫,我看過你寫的那些文章,好是好,可是有什麼用?現在文字換不到什麼錢,除非你能寫出《上海寶貝》那樣的,轟動一時。”阿東濤濤不絕地發表著議論,“我年輕時也愛寫點,現在早洗手不幹了。我剛來上海時,真是看花了眼,急切地想投入它的懷抱。可是,多麼不容易啊!這裏的繁華與你是不相幹的。怎麼貼也貼不上。但是,我不甘心。你看這個城市那麼多豪華住房拔地而起,為什麼就沒有我的立錐之地?四年!四年的青春奉獻給了它!我的理想,買一套房,將來再買部車,娶房媳婦……”
“再生個上海娃娃。”我替他補上一句。這家夥油嘴滑舌,永遠充滿淘金者的激情,但我並不反感他。在單位,他是個活寶,對我也比別的人熱情。寂寞時,倒是一個不錯的話伴。
“今年是99年,你知道嗎?諾查斯丹大預言,世紀末日要來臨。1999年至2000年是雙魚時代與水瓶時代的過渡期,番多拉的魔盒開啟的時間,人類遇到的災難會越來越多。整個宇宙時空要淨化,能得到提升的都會提升,而剩下的就是被淘汰。”阿東危言聳聽地說著。
“那你覺得自己是會得到提升還是淘汰?”我問。
“當然,我不能被淘汰,咱得好好過,對得起自己在這美好的地球上走過一遭。——走吧,我請你去吃飯去。”他落到了實處。
在辦公室樓下的小麵館裏,阿東請我吃了一盤烏冬炒麵。
白天的都市,人群依舊是熙攘的,雖然下著雨夾雪,但節日的氣氛絲毫不減。望著外麵的車水馬龍,我想阿東說的話是有道理的,大家都是市井小民,講得是謀生過日子,這滿大街匆忙奔波的人難道不是為了一張嘴?
吃完飯,我要去逛商場,阿東主動要陪。這年頭,能找到熱愛逛商場的男孩也很稀有。但我沒讓他陪。因為囊中羞澀,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的窘境。阿東也就作罷。
我一個人逛到南京路步行街,年過了,許多衣物打折,但即便打折,對我來說,也是貴的。過年回家,花了不少錢。現在不得不勒緊褲腰帶。阿東說的對,掙錢是硬道理。這個物質主義的城市,沒有錢是活不下去的。尤其我這樣的,花不到男人的錢,就得靠自己。世紀末啊,危機感來了。我對媽媽說,三十歲把自己嫁出去,可是,這茫茫人海,我的愛人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