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秋天,姐姐夏小蓉來到上海。這是她第二次來上海。她第一次來上海是十多年前,和姐夫左永明旅行結婚經過這一站的。這一次來,卻是看病。

我記得我剛到上海時,告訴她,陳君在這裏當醫生。她脫口而出,說,那好了,以後看病可以找他。她這個烏鴉嘴,終於遂了願。

她的喉嚨出了毛病。從小愛唱歌,跳舞,做過業餘廣播員的姐姐,不知是用嗓過度,還是什麼原因,現在,出問題了。去年就聽她說過,嗓子老堵,又老咳嗽不停,當成氣管炎打針吃藥弄了好久,也不見好。今年體檢查出是喉部長了瘤子,必須要動手術。

這一檢查讓大家都異常緊張起來,雖然醫生說,還是良性,但畢竟是腫瘤。姐姐懼怕手術,總是拖延。

我一聽非同小可,趕緊給陳君打了個電話。陳君說,要不,就來上海動手術吧。

十月的上海,秋高氣爽。我去車站接姐姐。在出口處,如潮的人流裏,我一眼就看到了姐姐。她瘦了,但依就是醒目的。高挑的身材,黑色攀金彈力薄絨衫,啡色麻料寬邊長褲,苗條而又豐滿,長而優美的脖子上,鬆鬆地係了條真絲圍巾。盤起的頭發,有些零亂,長途跋涉,使她看起來有些倦容。這副倦容,越靠近,就越顯露出來。遠望,姐姐是一朵盛開的玫瑰花,亮麗,搶眼。近觀,這朵花因為過度開放,已經由盛而衰了,她的花瓣有些發卷,憔悴,沒有那麼水靈,飽滿。看著她,你會覺得心疼,覺得美在凋零的遺憾。可是,她仍是美的。每次見到姐姐,我總是不由地要對她的美感慨一番。從小,姐姐就是我的偶像,沒有人像我那樣,在乎她的美,她每一個細微的衰落,都會令我心疼不已。

我曾無數次想象著,姐姐和陳君重逢的情形。那樣青梅竹馬的一對人,事隔十幾年相見,該是多少話要說。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而我,做為他們曾經歲月的曆史見證人,也該多麼替他們激動啊!

然而,我錯了。事實證明,象我這樣一個中文係出身的人,幻想細胞確實過於豐富了點。應該去寫小說才對。

他們的見麵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激動人心。他們都非常平靜,跟一般的熟人相遇沒什麼兩樣,甚至一般的熟人重逢還會高聲拍著,擁抱著。他們都沒有。

當然,這或許與他們見麵的環境有關,也或許和姐姐的病有關,她嗓音嘶啞,說話本就是困難的。如果不是在醫院,而是在另一個場地,兩人的表現應該是另一付樣子吧。我這麼想著,替他們遺憾著。

姐姐到的當天晚上,我給陳君打了個電話,他當時剛做完一個手術,很累。讓我們明天去醫院找他。

一大早醫院就象趕集一樣,熙熙攘攘。姐姐的腳步似乎給什麼東西拉住了似的,走得有些僵硬,遲疑。人到醫院總是緊張的。姐姐雖然強悍,但生孩子的經曆使她對醫院有著不一般的恐懼。況且見得又是初戀情人。

我握著姐姐的胳膊,徑直帶她去後麵的住院部找陳君。

住院部大廳人少了很多,顯得肅穆。電梯旁貼著一張公示單。姐姐指給我看,那上麵有陳君的名字。我湊上去一看,果然有陳君的名字,他原來已升任普外科副主任了。看下麵的時間還是兩個月錢的。我竟不知道,原來陳君升了職。

在這家有名的大醫院升到副主任,不容易呢。我心裏有一種自豪感,仿佛,這是我的榮光。

陳君在辦公室等我們。做為副主任,他有單獨的一間辦公室。以前我來找他,他一般都是在有好幾個醫生在的大辦公室。現在不一樣了。

姐姐跟在我的身後出場,我沒有看到姐姐的表情,隻顧注視陳君的麵容,他微笑地站起來,目光落在姐姐身上。十幾年不見,當初那個美麗逼人,飛揚跋扈的少女,現在變成了憔悴的病怏怏的中年婦人。而那個青澀的,靦腆的少年,卻已經是成熟有為的主任醫生。一個正如旭日東升,一個卻是明日黃花。兩人注定是不同的方向。這樣的相遇簡直是殘酷的。我突然為姐姐辛酸起來。其實何必來上海看呢?

我回頭注視了一下姐姐,早上來醫院的時候,姐姐在鏡前審視了老半天,她問我穿什麼衣服好。她是來住院的,卻還是帶了好幾套衣服。姐姐,總是愛美的。我建議她穿那套淡綠色真絲襯衫,米白色亞麻長褲,顯得雅致,靚麗。姐姐聽從了我的意見,這套衣服使她看起來年輕,臉色沒那麼暗淡。當然,她還是撲了粉的。這身清雅的裝扮,在醫生陳君眼裏,不知有沒有起什麼化學反應。我沒來得及細究,卻見我的傻姐姐有一刹那真魂仿佛不在身上的,她定定地看著她少年時代的朋友,似乎在疑惑,是不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