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寶安的一家模具塑膠廠,做企業管理部文員。這家模具塑膠廠據說是兄弟倆合辦的。短短幾年,從一個小作坊做成了頗具規模的私營企業。已經有幾家分店了。企業領導人具有戰略眼光,認為一個企業要做大做強,必須重視宣傳策劃,要有企業文化。我是看到他們的招聘而進去的。當時,我已經坐吃山空,閑了一個月了。

企業管理部文員,說起來好聽,其實就是辦公室打雜的。薪水不高,才八百一個月,甚至不如我在上海的收入。盡管如此,卻也被和同時進廠的吳彩霞羨慕。她在車間,工資才六百。寶安的用工比市裏便宜。可是,再便宜也不能還不如內地啊!我真是欲哭無淚。但這個時候,我也顧不得挑撿,這個勞動力密集的城市有的是人,你不去幹,自然有人去。隻好降低門檻,先活下去再說。招聘人說,我們還包吃住。進去了才知道,所謂吃,是每天中午的一頓兩元左右的盒飯,住是十人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破舊磚板房。

我第一天去報道的時候,看見有個女孩和我同樣在辦入廠手續,她拖著蛇皮袋,背著包,拎著塑料桶,往宿舍走去。她就叫吳彩霞。我們分在同一間宿舍。我幫她拿東西。她問,你怎麼沒有行李?我說我有地方住。她羨慕地瞪大眼睛,嘴甜地說,“姐姐真有福氣”。我們一起來到宿舍區。那個十人一間的房正空著兩個鋪,同宿舍的人說,前兩天有兩個姐妹一前一後辭了工。

外麵是青天白日,工業區的幾棟大樓雄赳赳地挺立著。而我們就好像燕子,有的飛去,有的飛來。這兒是我們的巢嗎?

我曾經最怕過的是按鍾上班的工作,為此,我不惜從學校跑到雜誌社。但,現在,我又毫無選擇地過上了這種朝九晚五的工作。哦,不對,不是朝九晚五,而是朝八晚六。我發了工卡,卡號是2019,還領了兩套淺藍色的工服。據說,隻有大企業才有工服可發,一般的老板廠是沒有這項福利的。

初到深圳的時候,我在寶安的黃昏裏散步,曾驚訝於那潮水般突然湧出來的一群身著同樣顏色衣服的打工妹,她們象一群嘰嘰喳喳熱鬧的烏鴉,遮去大半條天空。現在,我也淹沒在這個人群當中了。

上班是打卡,遲到要扣分,加班有加班費。對於工人,加班費有的計件,有的是記時。晚上,工廠總是燈火通明。在林晨陽的住處,我可以看得見街對麵幾處樓房後麵的廠房。因為近,也因為不慣集體宿舍,我依然住在林晨陽的處所。在這片喧嘩的工業區,這一塊依山而建的樓盤似乎是唯一靜謐的所在。傍晚的天空是灰的,低的,空氣裏似乎積聚著大量的浮塵,浮塵下是林立的樓房、商鋪。川流不息的街道,樹木忍辱負重地吃著灰塵。黃昏過後,是另一番熱鬧景象,大排檔的生意很火爆,還有街邊的羊肉串、燒烤鋪,總是聚著許多人。摩托車不看紅燈,囂張地一駛而過。

當我站在十五層樓上,眺望著這一片灰色的異域天空,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恍惚和悲涼。

每天在工廠囚禁了八小時之後,回到林晨陽的住處,得以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令我感慨莫名。如果沒有老同學,我豈不連個容身之地都沒有?他這裏有電腦,還可以上網。林說,你暫時找不到工作也不要緊,現在流行SOHO,你可以在網上找點事做,還可以寫你的文章。

但我很焦慮,沒有工作是不行的。林晨陽隻是同學而已,他的慈善之舉,我不能隨便享用。即使他沒意見,他的女朋友也會有意見的。在我住了幾個星期之後,林晨陽就帶了女朋友過來。是個很年輕的女孩,長得很媚,耳朵上掛著銀月亮似的耳環,眼粉也塗得亮晶晶的。看到我並不怎麼驚訝,但目光充滿了女人同行的猜忌。估計林晨陽已向她介紹過我,對於我這個落魄的寄居者,她表現出居高臨下的同情。說,“深圳工作不好找啵?唉,女孩子年紀大一些就更難了。”她提醒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