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沒有紅柿,台州的秋天便清冷多了。
秋風起時,柿樹上掛滿的青青柿子,一點點開始變紅,到了霜降時,便有明豔喜慶的顏色,就像新嫁娘的大紅嫁衣,看著就令人喜悅。“遙看一樹淩霜葉,好似衰顏醉裏紅。”幾棵柿樹,把秋天點綴得紅潤又充滿風情。
台州農家的院子,常見一兩株柿樹,春夏時,它們一概水靜淵深著,一到秋天,一樹紅柿,好像風中的燈籠,在天空下分外耀眼。在一片橙黃橘綠中,它的那種豔紅,就像當紅的旦角,把人的視線全吸引了去。
我喜歡柿樹,在老辣沉著的秋樹麵前,柿子的那種曠達,有豐收在望的底氣,讓人覺得穩妥和踏實。等葉子落盡,枝頭上留著紅紅的柿子,樹幹黑褐似鐵,遒曲如龍,蒼鬱中有生氣,昔年倪雲林、黃公望喜畫柿樹,當代畫家張浩也常把柿樹入畫,枝頭僅剩寥寥幾片葉子,紅紅的果實倒有幾十隻,掛在枝頭,看著就讓人眼饞。
在古代,植物的葉子常用來題詩,韋應物“盡日高齋無一事,芭蕉葉上獨題詩”。不過,他又嫌“題詩芭蕉滑”。司圖空曾題詩於荷葉:“故園雖恨風荷膩,新句閑題亦滿池。”李白曾“流夜郎題葵葉”,李嶠則把詩寫在柳葉上——“複看題柳葉,彌喜蔭桐圭”。張籍落筆菖蒲:“向晚歸來石窗下,菖蒲葉上見題名。”杜甫則是“桐葉坐題詩”。而柿葉,比起其他植物的葉子,寫起字來似乎更順手。那個被發配台州的唐代大才子鄭虔,少時聰穎好學,資質超眾,弱冠時卻舉進士不第,困居長安慈恩寺,他“善圖山水,好書,常苦無紙”,見寺內存有柿葉數屋,遂借住僧房,日取紅葉學書,天長日久,竟將數屋柿葉通通寫了一遍,終成“詩書畫三絕”的一代名家。
以柿葉為書的不止鄭虔一人,元末明初的黃岩人陶宗儀,應鄉試不舉,棄家出遊,避亂於鬆江南村,他在南村課徒之餘,躬耕田野,筆硯不離身,每有所見所聞所思,就隨手記在樹葉上,投入甕中,埋於樹下,十年後積了十多甕,這些葉上文字,最後編成《南村輟耕錄》三十卷。有人考證說,陶宗儀記事之葉,便是柿葉。《全芳備祖》對柿樹讚不絕口,說柿有七絕,“一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蠹,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落葉肥大”。我覺得還可加一絕:其葉可書。
紅柿在台州是十分常見的水果,霜降時節,漫山遍野的紅葉枝頭,掛的都是鮮豔誘人的柿子,有“燃雲燒樹,金烏下啄”之景致。明末思想家黃宗羲就讚美過台州的柿子:“臨海饒風物,旅情亦漸移。朱欒山客餉,方盡野僧遺。村酒成紅曲,山肴脯柿狸。”他是識貨的,知道台州柿子的妙處。
台州各地,柿的品種著實不少,臨海的紅柿、玉環的長柿、三門的牛奶柿、黃岩的甜柿,都是柿中佳品。光是臨海的柿子,就有八棱、丁香、方柿等十來種,色彩也很豐富,有紅、綠、烏、黃數色。當地農諺說,立秋胡桃白露梨,寒露柿子紅了皮。方柿成熟得最早,八月底就成熟,采摘後,浸水脫澀,食時須刨去果皮,口感鬆脆,十分清甜。我在日本吃過一種柿子,蒂頭比台州的方柿略大些,同樣清脆爽口,可以切成片,當餐後水果,我很喜歡這種清脆的口感。
朱紅柿比方柿成熟得遲些,秋分、寒露時節便可采摘,朱紅柿紅豔豔、軟乎乎,是另外一種味道,輕輕一吮,便覺鮮甜與清涼。台州俚語“老姆娘嘸牙齒,水果要買紅冬柿”,指的就是這種柿子。玉環三合潭的長柿相當出名,紅潤可愛,甜潤沁肺,可以用這八個字稱道——色勝金衣,甘逾玉液。三合潭村有一株兩百多歲的柿子王,看上去,簡直就像老樹精,豐年時,這棵柿樹可產柿八百多公斤。
台州人豪爽,善飲,而相對地,台州的水果,也多半能解酒,像文旦、橘子、柿子、甘蔗,都是天然的解酒藥,柿子當然也能解酒,否則就不配叫台州佳果。
柿子曬幹後,就成了柿餅。清代《調鼎記》裏記錄了做柿餅的方法:去皮撚扁,日曬夜露,候至幹,曬納甕中,待生霜,取出即成柿餅。柿餅柔韌甘美,有清熱、潤肺之功能,它上麵那層薄薄的、白白的糖霜,可以治口瘡和咽喉痛。秋燥襲來時,吃上幾個經霜的柿子,最好不過。
凍柿子也是別有風味的,有一年寒冬,到東北的林海雪原睡火炕、吃凍柿。數九寒天的時節啊,一邊吃著硬邦邦的凍柿,一邊冷得牙齒格格抖,卻覺一股清涼入肺中,相當痛快。
秋天時,鄉下親戚會送一些土柿子過來,這些柿子采摘得早,像石頭蛋子般硬。放在穀糠或鬆針裏,上麵鋪幾把稻草,以防風把柿子水分抽走。過個三五天,柿子便會慢慢地脫澀軟熟,由金黃色變為朱紅色。我喜食柿子,五六隻柿子一口氣吃完,還意猶未盡,可偏偏被某人告誡不能多吃,說柿子性寒,吃多了傷胃。哼哼,我才不管呢,吃痛快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