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時,有村婦挑著菱角在家門口賣,買了一斤,邊走邊吃。菱肉粉糯,帶點湖塘水澤的野香。家鄉有諺語:穀雨青梅梅中香,小滿枇杷已發黃,夏至楊梅紅似火,大暑蓮蓬水中揚,秋分菱角舞刀槍。吃著菱角,就想到栗子。
栗子是江南人愛吃的幹果,它包裹在叢密長刺的球形殼鬥中,未剝殼時,完全是個刺頭兒。剝了殼後,現出褐色油亮的真身,倒也不失可愛。民國時候,江南多地大旱,村民以板栗度過荒年,故江南不少地方稱板栗為“鐵杆莊稼”——鐵杆二字,輕易用不得。除了“鐵杆朋友”的鐵杆能擔得起這二字,還有什麼植物能擔得起這麼重的名頭呢。
唐代詩人項斯有《宿山寺》詩:“栗葉重重複翠微,黃昏溪上語人稀。月明古寺客初到,風度閑門僧未歸。山果經霜多自落,水螢穿竹不停飛。中宵能得幾時睡?又被鍾聲催著衣。”項斯夜宿山寺,耳中所聞是栗果自落,目中所見是草螢亂飛,而僧人未歸,無人共語,詩中一派孤寂之意。古人的這種閑適心境真令人羨慕。
家鄉的板栗,塊頭不大,皮薄味甜,不像外地的一些板栗,個頭大,但甜味不足,中看不中吃。栗子熟時,鄉野的孩子最為高興,知道又有解饞的物事了。秋風一起,栗樹上掛著一團團毛刺刺的栗球,過些時日,成熟的栗子會從樹上自動脫落,像個淘氣的孩子蹦落到地上。本地話說,撿地貨不罪過。在栗樹下撿栗子,是農家孩子的樂事。調皮一些的孩子,光在樹下撿還不夠,還會握著長長的竹竿去打,或者索性爬上樹梢去搖晃,落下一地刺殼。成熟些的,栗子的毛殼會裂開一點,像是開口笑,可見裏麵褐色的板栗,而有些則嚴實得刀槍不入。孩子們撿栗子撿得興高采烈,有時一個不留神,會被長滿尖刺的栗子紮著,不免大呼小叫。
栗子樹的葉子很漂亮,樹幹也很有味道。賈祖璋說栗子的樹幹,“好像扭曲的樣子,裂紋排列極整齊的,就好像婦人所穿的有斜條紋的長衣,極為美觀”。漂亮的樹木跟漂亮的女子一樣,總是討人喜歡的。巴黎時尚奢華的香榭麗舍大道,就種有一排排的栗子樹。有一年秋天到巴黎,大家都去逛名品店,我一個人在栗子樹下漫步,秋天的風吹落了一地的栗葉,腳踩在上麵,沙沙地響,鬆鼠在樹枝間跑來跑去,金發碧眼的孩童在栗樹林中追逐玩鬧,我聽著音樂散步,想到的竟然是故鄉的炒栗子——這個時候,家鄉的栗樹該掛果了吧。
栗子生吃是甜而脆的口感。秋天,山裏的朋友送來幾竹籃的栗子,一時吃不完,我就把栗子掛在陽台上,風幹。等栗子失了水分,變得蔫不拉嘰,再吃,是絲絲的甜,味極清香。麗水慶元有錐栗,果實呈錐形,看上去不起眼。我到慶元出差,景飛師兄送我兩箱錐栗,說錐栗味道比板栗要好,我起初以為他這是“宣傳口徑”,因為他總是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拆開真空包裝的袋子,撿幾粒錐栗出來,一嚐,果然糯而香甜,比板栗好吃。冬日夜,抱著個熱水袋,邊看閑書邊吃錐栗,是美事。難怪宋時薛泳有詩:“一盤消夜江南果,吃栗看書隻清坐。”
栗子有強筋壯骨的作用。中醫就說,冬季食栗勝過喝腎寶。宋《嘉定赤城誌》就有記載:“剡及始豐皮薄而甜,相傳有人病足,往其下食數升即能起行。”始豐,今天台也。說有人腿腳不便,吃了栗子後好了。這個故事可能有點誇張,不過栗子的確能補虛,宋代文學家蘇東坡,晚年身患腰腿痛的毛病,常食栗,算是食補。南宋詩人陸遊晚年齒根浮動,也吃栗健齒。
江南人家,善用栗子做菜,有板栗煨雞、板栗燉肉等。山裏人家尤喜板栗燉土豬肉。秋天裏到山裏走親戚,他們會端出板栗燉肉款待你。杭州人好風雅,喜歡把栗子煮得爛熟碾成丁,再撒點桂花,做成桂花栗子羹,是秋天可口的時令小吃。
秋分時,鬧市的街頭,隨處可見炒栗。大炒鍋架於紅火爐之上,鍋裏是粗粒的沙子,漢子光著膀子用力翻炒著栗子,沒多久,糖稀燒化出焦甜的味道,炒好的栗子油光發亮,香味勾人饞蟲。也有不用糖稀用蜂蜜來炒的,拿著粘手,吃起來更甜。單位邊上有家炒栗攤,小有名氣,老板很有個性,每晚賣完二十斤就收攤走人,多一斤也不賣。
清人郝懿行在《曬書堂筆錄》中寫到糖炒栗子:“餘來京師,見市肆門外置柴鍋,一人向火,一人坐高杌子,操長柄鐵勺頻攪之,令均勻。其栗稍大,而炒製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砂,亦如餘幼時所見,而甘美過之。”一百年前京師炒栗的方法,與現在江南街頭糖炒栗子的方法並無兩樣。去年深秋到東京,發現東京街頭也有炒栗子賣,油亮的外表,粉甜的內裏,顆顆栗子都很飽滿粉糯。
糖炒栗子要趁熱吃,甘甜綿軟,香糯可口。有時,兩人一起看電影,電影散場後,買一紙袋糖炒栗子,邊走邊吃,覺得秋天過得很充實,人生亦過得很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