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時,桑葚已紫紅,家門口的前丁街上,提著竹籃的婦人,沿街叫賣桑葚。看到這些紫紅的果子,舌下沁出久違的酸酸甜甜的味道。
桑葚當然也沒少吃。桑葚是桑樹的果實,台州人把桑葚叫作桑烏,大概取其顏色。春寒料峭時,桑樹的枝丫冒出密密的嫩芽,等到天氣轉暖,桑樹的葉子越長越茂盛,變得豐盈肥大。慢慢地,有珍珠般的果實從綠油油的桑葉間冒出來,先是青色,漸漸地變紅。立夏時節,正是桑葚成熟的季節,青紅的果兒變得紅豔黑紫,飽滿地在枝頭簇擁著。初時,桑葚有些還甜中帶酸,到小滿時,則熟透色黑。
這時候,鳥兒也會飛過來,啄食桑葚,《詩經》中有“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句,意思是——貪吃的斑鳩啊,不要無節製地啄食桑葚,天真的女孩子呀,不要沉醉於男子編織的情網中,告訴涉世不深的女子要提防著花言巧語的男子。《詩經》裏還有“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句,意思是,對家鄉的桑樹和梓樹,態度要恭敬。可見,桑樹曾經是多麼的飽受禮遇啊,《詩經》真是本有味道的書,孔子講《詩經》的功用,除了“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之外,還有“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像我這樣耽於生活趣味的人,喜歡《詩經》多於《道德經》。《詩經》裏,沉澱著的不隻是前朝煙火的曆史碎屑,還有生機勃勃的一百多種植物,那些蒹葭那些卷耳,那些桑葉那些紅蓼,那些芣苢(音浮以,車前草,台州話叫蛤蟆衣)那些諼草(萱草,忘憂草,台州話叫黃花菜),都是拿來表情達意的,《詩經》時代的男女,總要借著植物互通款曲,玩的是“投我以木瓜,報你以瓊琚”的把戲,哪怕男女間的情感到了烈火烹油、一點就著的階段,看上去還是波瀾不驚,欲說還休,直道天涼好個秋。
孩提時,桑葚是不花錢就可以嚐到的零食,學校邊上就有桑園。每到桑葚成熟時,小夥伴們就會爬到桑樹上,不吃到嘴唇發紫像中了暗毒,是不肯罷休的。等下得樹時,衣服上被桑葚兒的烏汁染得東一點黑,西一片烏,回家免不了挨大人一頓臭罵。看到桑葚,我會想起年少時的無憂無慮,年少時的任意妄為。
桑葚味道酸甜,有滋陰養血功效,加蜂蜜,可黑發明目,它還有解酒之功效。台州人善飲,亦多醉,用它解酒,最好不過。有一年,鄉下親戚送了我一大籃桑葚,吃了一些,還剩下一大半,我拿來做桑葚醬,剩下的拿來泡酒。我做過好幾種果酒,除了桑葚酒,還釀過楊梅酒、葡萄酒,自釀的酒,味道格外好。
新疆也有桑葚,個頭要比江南的大,也更甜。我去過新疆四五次,在萬裏國境線上探過秘,在德令哈的戈壁上數過星星,在白哈巴的密林中騎過馬,在柴達木盆地徒過步,這都是有意思的事。去年應邀到新疆阿拉爾,在三五九旅屯墾紀念館開了一場人文講座,在當地援疆的蔡文富、林傑、陳引奭幾位兄弟,招待得很熱情,上的東西都很有新疆特色,除了大盤雞、羊肉串,還有杏幹、桑葚幹等幹果。新疆的桑葚實在甜,因為日照長,晝夜溫差大,糖分足得很。新疆大地遍植桑樹,立夏前後,桑樹掛滿了紫色的桑葚,村子裏的桑葚結得太多了,維吾爾鄉親來不及采摘,隻能任它掉在地上。掉在地上的桑葚太多了,樹下鋪了厚厚的一層,整個村莊像是浸泡在甜蜜的汁液裏。采摘下來的桑葚做成桑葚醬,曬成桑葚幹,這桑葚幹黑紫黑紫的,甜得像蜜。
吃了桑葚,順便說說桑樹。桑樹在文學作品常被賦予種種意義,《詩經》裏寫到很多植物,出現最多的就是桑。生長在江南,我們對與桑樹有關的一切都不陌生。江南的孩子,誰沒有摘過桑葉,養過蠶呢,我們看著蠶結成繭,也看過蝶破繭而出。我們吃過桑葚,也用過蠶屎做的枕頭——蠶屎一粒粒,黑黑的,硬實得很,台州民間用來做枕頭,說是可以讓小孩枕出方正的頭型,還可以明目,它是一味中藥,稱之為晚蠶沙,有祛風除濕、清熱活血的功能。
桑樹簡直是寶樹,無一處不可用。桑樹最宜做犁等農具,木質細,彎曲度好。桑葉是蠶的食物,還是天然的植物染料。至於桑樹皮,可以拿來造紙。北宋初年,台州用青竹、桑皮、筍殼做出了玉版紙、花箋紙、南屏紙、小白紙和桑皮紙,蘇東坡用了台州的玉版紙後,大為激賞,說比當時著名的澄心堂紙還要好。
從桑葚扯到玉版紙,有點扯遠了。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