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很聰明,每次開會,陶鑄等人不會記錄,隻能記幾個大字,胡耀邦不然,筆下嘩嘩,不丟不落全記下來。每次會後,大家都令秘書去抄胡耀邦的記錄帶回去。有的時候領袖講話不讓記錄或活動中有即興講話,胡耀邦回來也能追記。他記性好。
胡耀邦相對年輕,大家喜歡跟他開玩笑,叫他少先隊員。50年代他經常穿西服,因為他是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常要率代表團出國。但他和李富春是黨內領導幹部中有名的一對漏嘴巴,常把飯菜湯水灑在衣服上,結一些飯嘎巴。陶鑄便認真拎起胡耀邦的胸襟問:“你搭了塊什麼布?”胡耀邦納悶:“沒有呀?”陶鑄一本正經地打量:“噢,是衣服,我以為是剃頭師傅肩上搭的那塊刮刀的剃布呢。”
由此也不難看出陶鑄與胡耀邦關係之親密隨便。彼此了解當然也深。
寫這些,無非是想說明,胡耀邦那段話還是屬於知情人講出的話,而非意念性的推斷。胡耀邦對於陶鑄還說過:“他敢於負責任。看起來粗、嚴厲,但樣樣都有成果。管那麼細還能管出名堂來。”
這些話對於認識陶鑄以及“文革”中陶鑄的命運發展何以如此,還是有幫助的。
陶鑄從毛澤東那裏告辭出來,感覺得到了理解和支持。他便堅定了信心:按照自己對運動的理解繼續走下去……
很不理解
八屆十一中全會的召開,標誌著“文革”開始進入高潮。
全會結束後的第二天晚上,陶鑄隨周恩來一道去看望林彪。
盛夏天氣炎熱,林彪為避暑,遷入那座40多米高、體量巨大的人民大會堂,住在浙江廳。當陶鑄在前驅車的引導下風馳電掣地駛上長安街時,聽著車輪輕快的沙沙聲,那位老首長蒼白瘦削的麵孔便時時閃現在眼前。
那是一張永遠不動聲色的麵孔。無論是在閩西贛南還是在延安,不論是在東北,還是在北京,在廣州,陶鑄看到的總是那張石頭一般不動聲色的麵孔。
他的兩眼深不可測時,一般都是沒完沒了地踱步;他的目光犀利或陰酷時,總是咬定牙齒橫下一條心。他出名地“不打無把握之仗”,也出名地“敢於冒險”。
他一生伴了“神鬼莫測”的定語。
打仗神鬼莫測,“政治”神鬼莫測;麵孔神鬼莫測,心靈神鬼莫測,他九大是“神”,十大已經變成“鬼”,並就此蓋棺。
不過,在1966年這個炙人的夏天,當陶鑄來到人民大會堂看望林彪時,實事求是講還是帶了尊敬的感情。那時能看出林彪最終是鬼的人還寥寥無幾。人們更容易看到的隻是他從黃埔軍校生到連長、營長、團長、師長……直到國防部長和“副統帥”的履曆。
對於陶鑄來講,還可以親自感受到林彪那近乎清教徒一般的生活:喝白開水,嚼黃豆,甚至茶也不用一點。大概是眷戀遠逝的戎馬生涯?除了散步,他的運動便是乘車出去顛簸。為了這個顛簸,林彪到廣州時,接待人員還為他弄輛摩托車,固定在室內,隻把排氣管通到室外,讓他每天騎上去顛一番。
對於林彪的這些怪癖,陶鑄和許多人一樣,那時都是“從積極的方麵”去理解的。
西大廳的燈光驟然高了。
人民大會堂的廳都是名副其實;作為“大躍進”時期的成果,北京的十大建築無疑具有“百年大計”的思考和價值。西大廳長近50米,寬20米有餘;長度兩端由兩扇高大的屏風擋在門口,一個屏風繪的是孔雀開屏,另一個屏風上是放大了的毛澤東手跡《滿江紅》詞。頂棚很高,使人走入便生出開闊感;與外麵世界的悶熱相比,這裏的空氣涼幽幽沁心潤脾。頭上高懸了幾盞大吊燈,隻開了一盞;吊燈上的小燈泡組成一團漂亮的燈火圖案。地下滿鋪地毯,走在上麵悄無聲息;轉圈擺著幾十個大小沙發,人跡緲緲,更生出空曠寂寥之感。
陶鑄隨著周恩來經西大廳,在內勤人員的引領下,走入浙江廳。林彪已經迎出門來握手問候。
據一些衛士說,林彪即使見毛澤東,如果不是閑聊,臉上也很少有笑;正襟危坐,目不旁視,一副嚴肅的公事公辦的樣子。
現在見了周恩來和陶鑄,他卻滿臉綻出帶皺褶的笑。那笑既有熱情,又含有幾絲尷尬。他在黨內的排名已經上升到僅次於毛澤東的第二位,而他曾經長期是周恩來作出決策後的許多執行者中的一名。
主要是周恩來與林彪交談,陶鑄多數時間是注意聽,努力想從中領悟一些什麼。
因為陶鑄對“文革”的認識始終是“抽象起來清楚,具體起來糊塗”;“聽起來滿世界都像有那麼回事,搞起來沒一樣是那麼回事。”
李富春的秘書賀光輝曾回憶說:那時,“文革”一下子起來,真是天下大亂。陶鑄和先念時不時就到富春這裏來,幾個人琢磨毛主席的話是什麼意思?琢磨來琢磨去琢磨不透。主席究竟要幹什麼?具體怎麼搞,達到什麼結果?誰也猜不透。他們保持有延安時代的深刻烙印,無法也不可能理解那場所謂的“文革”……
按照當時的說法,林彪是毛澤東“最親密的戰友”。陶鑄寄了很大的希望,從林彪這裏得到一些“真經”。
但他聽了半天不得要領。林彪隻講原則話,不對任何具體問題作具體回答或表態。陶鑄望著他的這位老首長,心裏第一次浮出一種不安的神秘感。這個足有羽毛球場大的方形的浙江廳,地毯淺綠,沙發淺綠,四周的帷幕也是淺綠;隻開幾盞小燈,暗淡的光線也變得綠熒熒,以至於林彪那張本來蒼白的臉,如今也成了淺綠色。
看見綠色可以使人清涼舒適,但淹沒在綠色裏就會生出窒息。什麼事情都怕走極端,可是林彪的怪癖,就連室內的顏色也要走極端。
“林總。”陶鑄終於忍不住插入問話,他仍然保持了過去習慣的稱呼,“現在社會上很亂,群眾一下子起來了,成立了各種組織,很活躍。可我們共產黨的各級組織怎麼起作用?大家心裏沒底。”
林彪望住陶鑄,仍然一副不動聲色的麵孔。當然,林彪心裏是一直將這位“第四號人物”劃歸自己一邊。他考察幹部極重曆史淵源。他的“以人劃線”現在已經是天下皆知;但是他的以人劃線決不隻是看你跟不跟他走,有人想跟他走他還不要哩。因為信不過。他首先選擇那些“經過曆史考驗”的人,曾被曆史證明“跟他走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