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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天一個日期很不明確的晚上,孫小果在單身俱樂部認識了可紅。

孫小果說單身俱樂部裏的會員其實都是一些不願單身的人,他們懷揣著各種心思虛情假義地做出沒落貴族的樣子說著一些文過飾非的話,然後就反複把玩手中的高腳玻璃酒杯回憶古典主義時代的一些事情,部分具有同性戀傾向的人在單身俱樂部裏躍躍欲試。大多數人因為自己逆曆史潮流而動,興奮不已,他們坐在沙發裏,腿不停地抖動。

這個二百萬人口的中等城市,人們大都過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單身俱樂部對於這座城市來說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貧農硬是穿上了一雙油光鋥亮的鱷魚皮鞋,因此它的真實性一開始就受到了懷疑,警方曾暗察數次以探虛實,因為許多造反、罷工、暴亂、驅逐校長等事件就是在俱樂部裏醞釀和構思的,曆史上就有過“裴多菲俱樂部”。孫小果對扛著旗子造反一類的事毫無興趣,他主要是很厭煩單身俱樂部裏古怪的燈光和變調的歌聲,化妝過度的臉和誇張過分的表情層出不窮,而且單身俱樂部裏混進了不少對單身缺乏誠意的人,他覺得可紅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決定退出單身俱樂部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現在孫小果除了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尊嚴之外基本上已經不名一文了。他本想在這樣一個俱樂部找到一點藝術的高雅和貴族的氣質,以此來抵消離婚一年來日漸成熟的壓抑和自卑,可幾個月來,他發現自己在這裏就像馬路邊一個漂亮的垃圾箱,一個擺設,一個表示城市不許隨地吐痰的象征,幾乎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這是一個蒼白而無聊的晚上,孫小果出現在單身俱樂部曖昧而荒謬的光線裏,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要了一杯啤酒坐在角落裏,聽超重低音音箱裏淌出背景音樂《綠袖》,長笛演奏的蘇格蘭民歌,他每次聽到這首曲子時,就有一種妻離子散的酸楚,“你沒有錢養活妻兒就是最大的恥辱!”妻子站在去年秋天的風中指著孫小果的鼻梁說,鼻梁上的陽光溫暖而清晰,三歲的女兒格格笑著揮手:“爸爸早點回來吃餃子。”現在這首曲子還原了離婚時刻骨銘心的那一幕,孫小果感到音樂在有些時候幹的就是往傷口上撒鹽的勾當。

男人與女人、女人與女人、男人與男人分門別類地在一起聊著一些虛無縹緲的話題,其中大部分與文學藝術有關,孫小果隻是在十年前上過三個月影視表演培訓班並多次在清晨的河邊朗誦過《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中部分德國鬼子的台詞,自考電影學院失敗當明星的夢破滅後,他這幾年的生活基本上與藝術毫不相幹,現在聽人談藝術就像聽人談論下世紀克隆人將競選總統一樣有些危言聳聽的味道。這裏聚集著被世界另一半拒絕或拒絕另一半世界的男女們,他們以勇敢的孤獨來反擊兒孫繞膝的毫無新意的傳統生活,然而他們卻又是為了逃避孤獨聚到了一起,這使孫小果想起了一些當麵說抽煙有害背地裏又大口吸煙的大夫。

當可紅在他對麵坐下來時,他說:“我這是最後一次來單身俱樂部。”可紅說:“我可是第一次來,誰還當真?看看熱鬧。”

子夜時分,疲倦的歌聲和意義含糊的舞步停止了,燈光大亮,單身男女們蠶蛹一樣地從黑暗中蛻變出真實的姿勢和不真實的表情。與此同時,燈光照亮了用圓木裝飾的牆壁上掛著兩副剝去了血肉的牛頭骨三副粗如油條的麻繩四頂篾製的鬥笠,幾幅劣質油畫夾雜其間,大多摹仿雷諾阿和透納的畫風。畫中的田園風光沾滿了啤酒和“555”牌香煙的氣息。

這時孫小果眼前的可紅一目了然,紫羅蘭真絲套裙勾勒出如魚一般流暢的體形,兩個過大的白金耳環和腕上粗如繩索的金鏈已經暗示出她花錢可以像用餐巾紙一樣體麵豪華的身份,隻是鮮豔而富有彈性的臉上在恰如其分的化妝後仍掩蓋不住年輕的冷漠和內心的煩躁不安。她用整齊的牙齒咬住吸管漫不經心地吮吸著“可樂”。

孫小果點上一支廉價的香煙,對著淩亂不堪的煙霧說:“你不是單身。”

可紅將整齊的牙齒從塑料吸管上鬆開:“單身女人有標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