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 3)

孫小果說:“紅姐,我懂。”

可紅站起來,拖著一身結構複雜的裙裾走了。孫小果聞到了她身上殘留下的部分香水味,他喝完了杯裏的茶水,又仔細咀嚼著滑進嘴裏的兩片茶葉,然後對著頭頂上猩紅的燈光發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城市裏的道路和立交橋繩索一樣將城市捆綁得結結實實,城市裏行走的人們如同正在去參加一個巨大的假麵舞會,臉上的真實麵目很難看清。孫小果覺得城市裏的美容院和有關化妝品的廣告太多了,人們都走火入魔地進行自我裝潢,許多女性忍受著痛苦紋眉、隆鼻、修唇、豐乳、肥臀並讓形形色色的化妝品反複修改自己直到麵目全非。孫小果想起西方的一句諺語說女人除了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之外還能幹些什麼呢,這一年秋天,孫小果認為人以多種可能性出現的權利應該受到限製。

“愛心賑災”捐獻活動在市政府廣場上隆重舉行,孫小果背著相機頭發很藝術地在秋風中飄揚,混跡於各路記者之中,他竟有了一些名正言順的振奮。廣場在精心策劃後紅旗招展鼓樂喧天,許多本地歌手在鋪有紅地毯的捐款台上唱著崇高的歌曲,他們當中一些人還流下了傷感的淚水,一位嘴唇鮮紅眼角有魚尾紋的著名女歌唱演員說:“洪水無情,人有情,有良心的同胞們,獻出你的愛吧!”孫小果想,獻愛就是獻錢,他有愛,但沒有錢,沒有錢,實際上等於也沒有愛。他舉起相機,很盲目地“哢嚓”著。隻見廣場上數千人如同遊行集會一樣群情高漲,捐款的人蜂擁著擠向捐獻台上的四隻紅色紙箱。張思凡走上捐款台向數千人展示了一張放大了四十八倍的支票,上麵寫著捐款二十萬。人道主義機構的一位禿頂老者接過支票跟張思凡緊緊握手,女主持聲音誇張地說:“凱文計算機公司張思凡總經理攜全體員工捐款二十萬,二十萬,還有沒有更多的?”在這種拍賣式的煽動下,一位穿灰色風衣的中年人代表天湖冰箱廠捐款一百萬。掌聲和鼓樂聲洶湧澎湃。一個高潮過後,個人捐款接著進行,一位年輕的打工妹捐出了在南方打工的一萬元,當主持宣布這一消息時,許多人被感動得流下了淚水。攝像機鏡頭和報社文字記者們如同餓昏了的蒼蠅突然遇到了一塊從天而降的活魚鮮肉般地猛撲過去。記者將話筒伸向並不樸素的打工妹:“請問,你叫什麼名字?捐款一萬元你是怎麼想的?”打工妹似乎不太適應太多的記者,遮遮掩掩地戴上太陽鏡,她說:“善有善報。”話還沒說完,兩個警察突然衝進人群在話筒和人們激動的姿勢中間銬上了打工妹,警察接著打工妹的話說:“惡有惡報。終於逮到了。”所有的人站在那裏就像被無緣無故地扇了一耳光,很是糊塗。當天下午的晚報上報道說:“一位殺人劫財的逃犯吳翠花今天上午在本市落網,吳翠花在深圳打工期間被老板包養於一別墅中,因貪圖錢財,4月26日晚吳用毒藥毒死老板,劫走人民幣六萬元,港幣十八萬元以及大量金銀首飾後潛逃……”報道很短,沒有提及捐款的事。

孫小果對這件事的想法是,有錢人比窮人更危險,包養情婦等於是引狼入室,張思凡這樣的聰明人是會明白這些事情嚴重性的。當天上午捐款結束的時候,廣場西側的停車場上,張思凡鑽進“奔馳”後開了不足三十米,一個嘴在不停鼓動的女子迅速鑽進轎車,孫小果“哢嚓”一聲,隻拍下了女子的頭部和額部及不完整的眉毛,但他已看清了那個嘴裏嚼著什麼東西的女子是張思凡家的小保姆。

“奔馳”迅疾像一枚子彈射入了滾滾人流之中。

三豹子早上約孫小果出去喝早茶,孫小果說去早點攤吃一點燒餅油條,三豹子要去蘭宮水上餐廳。於是,兩人在水上餐廳喝紅茶,吃蟹黃包子、潮州鳳爪、粉蒸小排。窗外浩蕩的水麵上白鷺點點,岸邊的楓樹由青變紅,一層流動的薄霧在晨光中被一點點地揉碎了。孫小果說:“這五千塊錢是誰讓你轉給我的?不明不白的錢我不能要。”三豹子說:“我的一個朋友。”“你朋友給我錢幹嗎?”“我朋友也是受人之托,他叫我不要打聽。給錢的人讓我帶給你兩句話,一是你目前生活困難,但不要幹缺德事;二是你必須保證,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孫小果說:“我對我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負責!”三豹子說:“你也不要太死心眼,錢照收,活照幹。”孫小果將裝錢的信封扔在潮州鳳爪的殘骸旁,走了。

屋外秋天的顏色由淺入深,秋天裏的人們先後穿上了厚薄不均的毛衣。

張思凡就像足球場上的一名優秀的自由中衛,行蹤不定,跑位飄忽,孫小果常常在國貿大廈門前無功而返。一般情況下,孫小果看到“奔馳”車在停車場內,他就守株待兔地在不鏽鋼柵欄外看晚報上殺人放火的報道,報紙上彌漫著一派血腥之氣已成為流行時尚。早期黑白電影中的特務在執行任務時看報是假看人是真,孫小果卻常常真的看起了報紙,看報而不看人的事經常發生,有時“奔馳”走了,他竟絲毫沒有覺察,這使他在對自己玩忽職守自我譴責的同時也對報紙上駭人聽聞的文字深惡痛絕而又欲罷不能。父親曾批評他在機床廠的表現:“你要是三心二意,什麼工作都幹不好,總有一天要餓死你這個小癟三。”在跟蹤的最後一段日子裏,孫小果自覺地嚴格要求自己,他覺得即使不能給可紅提供什麼有價值的證據,也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這好像又是做給自己看的。

這天上午,“奔馳”車沒開進國貿大廈,孫小果就沿著長江路無所用心地看著廣告牌鋪天蓋地地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合地說全國銷量第一並且走出亞洲衝向世界了。廣告的意義就在於勸說人們要心甘情願地挨宰。一些亂七八糟的想象還沒結束,傳呼響了,一回話,電話裏就傳來了慘絕人寰的哭聲,孫小果父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