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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過去了,縣長已換了四茬,吳濤縣長八年前在一次招商引資的酒會上因心髒病突發與世長辭。王根業參加了吳濤的遺體告別儀式,看著吳縣長躺在鮮花翠柏叢中,他當時惟一的感覺是,縣城殯儀館的化妝師素質太差,吳縣長臉上的脂粉太重,僵硬的唇上塗滿了鮮豔的口紅,他很消極地想,自己死後決不允許化妝,這一點應在死前立下遺囑。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哀樂聲和雨聲哭聲一敗塗地混在一起,糟糕透頂。

地震局在縣裏就像一件新襯衫的袖口下麵多釘了一顆備用紐扣一樣,可有可無也沒人注意。縣誌上從來沒有記載過本縣有地震的曆史,最近這幾年,廣播電視裏說雲南震了,新疆震了,河北也震了,可本地就是死活不震,雖說國家地震局發布的東部地震帶離長樂很近,可長樂人寧願為縣城廁所太髒憂心忡忡,也不願為人命關天的地震表示絲毫的關注,縣城的人民群眾認為廁所是當務之急是可以通過人的努力能夠解決的,而地震日期不明確且天意難料,唐山死了二十萬,河北也死了不少人,根本測不出來。一旦地震了也隻能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了。地震局蜷縮在自來水廠旁邊的兩排平房裏,除了每天做一些井水深淺水溫觀測記錄以及記下地震儀地表磁共振數據之外,其餘時間局裏三十多人就捧著茶杯串串辦公室猜猜謎語並且相互交流一下自家孩子如何聰明。一般來說,父母在別人麵前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要對自己孩子作言過其實評價的,因為他們不是在表揚孩子,而是在表揚自己。這也是很正常的。

王根業在地震局已漸漸被人們遺忘了,隻有在年初的全縣鄉鎮科局長會上,人們才能看到王根業穿一件黑顏色的舊棉襖縮在角落裏孤獨地抽煙,縣城政界的一些年輕局長們不怎麼熟悉他,因為他們從來不找地震局辦事,不少人叫不出他名字來,隻有一些老資格的局長們還記得這位當年春風得意的財神爺,因此在開會時,他們主動地將手伸出來,跟王根業握手。社會上有一種不成文的規則是,上級跟下級握手,上級先伸手;男人跟女人握手,男人先伸手;強者跟弱者握手,強者先伸手。反正每年開會時都是其他局長先跟王根業握手,“王局長,最近忙什麼呢?”“沒忙什麼!”王根業的臉上堆滿了謙和卑微的笑容,聲音柔軟語氣溫和如同一位剛進城的善良而勤勉的鄉下保姆。地震局的員工都說,“老王對我們下級平易近人,從來不教訓人,當年有人說老王盛氣淩人,不就是嫉妒嗎!”每當此時,王根業平靜地笑笑,不發表任何看法。地震局的人誰都可以拿起王局長辦公桌上的煙盒,拔出一支就像拔自己的煙一樣,王根業說,“煙價又漲了,三塊二一包,每人都來一支!”部下們就說,“你老王哪天當縣長了,還用得著抽三塊錢一包的‘渡江’!”部下們也都知道地震局局長想當縣長就像薩達姆反攻美國一樣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因而也就說得很不嚴肅甚至有些輕佻。縣城政界人士也基本上認定,除非七級大地震被王根業準確預報了而國家地震局卻一無所知,才有可能官升一級,而這比薩達姆攻打美國更加困難,幾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隻要無事可幹,人與人之間完全是可以和睦相處的,一旦幹事了,就肯定會有麻煩,“無執故無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國際關係中講究“平等互利”,實際上應該倒過來講,“互利平等”,隻有先互利然後才會有平等友好,一般說來,隻有在利益被剝奪的時候,兒子才會造老子的反,下級才會放上級的水。王根業幹了十二年地震局局長,既無權又無錢,但落得個單位安定團結上下級一團和氣,這都是因為實在是無利可爭。地震局每個人都沒必要看王根業的臉色行事,他們經常拍著王根業的肩膀說,“我說你這個鳥局長,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實在窩囊!”王根業並不生氣,用黃梅戲《天仙配》裏七仙女的一句唱詞說,“上無片瓦我不怪你,下無立錐之地是我情願的。”大家哈哈一笑。局裏隻有一個人對這種沒大沒小沒上沒下的現狀表示不滿,他就是地震局工會主席張全,張全有時將放肆的人轟出王根業的辦公室,罵道,“你們他媽的都是小人,王局長要是當財政局長,你們敢這樣畜生嗎?”張全回到王根業辦公室關上門,說,“王局長,你沒有架子,這一點大家都很敬重你,但對他們不懂規矩目無領導,不能姑息遷就。”王根業不說話,遞給張全一支煙,算是對張全維護自己尊嚴的感謝。張全小王根業4歲,是十二年來惟一每年去王根業家拜年的部下,雖說每次隻送普通的兩瓶酒兩條煙,但這一切表現了對王根業存在的充分尊重。地震局的人都知道張全是王根業的鐵杆,能當上工會主席享受副局級待遇,多少與王根業有關,好在地震局本來就沒有什麼油水,因此誰也沒對張全與王根業的親密無間的關係表示出絲毫的嫉妒或不滿,再說王根業的政治終點站就是地震局的那張已經有裂縫的泡桐板製作的辦公桌,辦公桌上空空蕩蕩,隻有一副印有“烹飪指南”內容的台曆和一個永遠堆滿煙頭的玻璃煙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