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3)

賭咒發誓的戀愛畢竟替代不了具體的柴米油鹽。起初,小夫妻幹好事的時候屋頂漏雨,兩人嘻嘻哈哈勁頭更足,覺得挺浪漫的。日久天長,就漸漸有一種秘密被天空偷看了的難堪和不安全,於是便覺得乏味,便覺得掃興,便覺得忍無可忍,餘慧便問:“為什麼你向序就不能有一套房子呢?”向序便說學校住房緊張,校長沒辦法,我更沒辦法。於是就嘮嘮叨叨地談了大半夜,興趣全無,就索然無味地睡覺了,夜裏難免做夢,夢有好有壞,好壞都沒意義。

日子過著過著就別扭了起來。口角、爭吵成了家常便飯,時間一長,便覺得疲倦,疲倦了,雙方也就保持沉默。這天晚上,餘慧也懶得和向序爭執一些無濟於事的房子問題,她很累,倒在床上就睡覺了。向序躺在餘慧的身邊,感到餘慧在被窩裏歎氣,他便主動同她親熱,伸過手臂去摟她,餘慧卻不理睬。向序感到沒趣,隻好作罷。他坐起身來,點燃一支煙,悶悶地抽起來。他感到自己和妻子沒有仇恨也沒有熱情,剩下的隻有責任和義務將彼此拴在一張床上,他的責任和義務就是庇妻蔭子,而現在連棲身之地都沒有,心中也就原諒了平常妻子和他爭吵時對他的嘲弄和傷害。總得要活下去。

向序不願想得太多,14時黑白電視屏幕上打出了“祝您晚安”字幕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小保姆三天後出院了,身體很虛弱,臉上卻還掛著蒼白的微笑,“沒什麼,我已經好了!”聲音孱弱得如一縷細瘦的風。

住院費共花去了二百一十四元七角八分。餘慧沒有說什麼,將自己攢下準備年底買呢大衣的錢掏出來交給向序,向序感激地望著餘慧,想說一句“謝謝”,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餘慧說,“誰叫我嫁給你的呢?”這句不冷不熱的話堵得向序啞口無言。向序交了住院費心裏就感到有些對不起餘慧,餘慧在繅絲廠幹擋車工,脊椎增生經常疼得她滿頭冒冷汗,冬天風大,餘慧下班走出車間,就覺得寒風在活拆她的脊椎骨,早就想買一件呢大衣擋風遮寒了。當初結婚時,漂亮而浪漫的餘慧幾乎沒買任何一件像樣的衣服,一千多塊錢存款全都交給了一貧如洗的向序買了幾件簡易的家具。那時候,餘慧和向序都相信愛情可以消解一切的貧窮和痛苦,可一結婚,他們都感到愛情的力量其實極其脆弱,愛情並不能戰勝一塊麵包。

小保姆的父親從鄉下來了,這是一個老實而善良的農民。他拎來了一隻老母雞和二斤菜油,好像自己犯了什麼過錯似的,進屋後,一臉的愧疚和不安。向序忙著遞煙倒茶,餘慧上街割了二斤肉鑽進小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還不時出來在小保姆父親的麵前誇獎說:“小阿姨真能幹,我們小超跟她玩得可好啦!我下班回來,孩子都不願跟我玩!”這言過其實的誇獎使小保姆父親坐立不安,手不知往哪兒放好,“我家丫頭還小,以前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還望你們多多包涵!”向序趕緊說:“哪裏哪裏,很好,我們都非常喜歡她。”中午的飯菜很豐盛,餘慧用二斤肉做了好幾個葷菜,一盤青椒炒肉絲,一碟肉絲炒土豆,一盆肉片湯,外加一個炒雞蛋。這頓飯已是嚴重超標準了。吃飯時,餘慧硬是將小保姆拉到桌上陪父親吃飯,向序不停地給小保姆父親倒酒夾菜,餘慧坐在一旁懷裏抱著孩子,一個勁地說小保姆的好話。

小保姆的父親隻字不提煤氣中毒的事,隻是一個勁地謙虛道歉。吃完飯,小保姆的父親紅著臉像交待罪行似的吞吞吐吐欲說又止,向序和餘慧似乎預感到了什麼,眼睛直直地盯著小保姆的父親,仿佛麵臨著一次終審判決。小保姆的父親從口袋裏很謹慎小心地掏出帶把的“醉翁亭”香煙,遞一支給向序,然後又擦著火柴先給向序點燃。向序說:“真感謝你們家小阿姨對我們小超的幫助和關顧。”小保姆父親一邊道歉一邊就闡明了來意,“孩子小,還不懂事,說不上幫助,隻是家裏眼下人手少,開春後,地裏的活缺幫手。”

向序和餘慧最擔心的事實終於來臨了。夫妻倆麵麵相覷,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還是向序反應快,在沉默了半支煙後,向序說:“能不能請小阿姨再幫我們一年,明年春天,小超就可以送幼兒園了。”

小保姆父親很為難地笑了笑,“向老師,實在對不起,小孩她媽身體有病,已經不能下地了,家裏實在少人手,還望向老師多多包涵!”

既然家裏已是非小保姆不轉了,加之不說自明的煤氣中毒事件已成為無可回避的陰影,向序也就不好再三挽留。倒是餘慧仍不放棄百分之一的希望,依舊作一些徒勞無益的努力,她尷尬地笑了笑,說:“我們不讓小阿姨睡廚房了,好不好?”望著一小間難以轉身的臥室,小保姆的父親不可思議地盯住餘慧。餘慧解釋說:“向序睡在廚房裏,讓小阿姨跟我睡在房裏。”小保姆的父親即使承認這種假設是一種事實,但他的決定已經牢不可破了,“實在對不起你們,我知道你們對我家丫頭很好,隻是……”

小保姆最終還是走了。餘慧望著依依不舍的小保姆被她父親牢牢地牽著向著小巷的前方走去,不覺落下淚來。小保姆也哭了。小超也“哇哇”地哭著,或許是要吃奶了。

向序將小保姆父女倆送到車站,小保姆父親死活不肯要這半個月的工錢,向序隻得給小保姆買了一雙旅遊鞋塞給她。回來後,餘慧正在給小超喂奶,她頭也不抬地問:“怎麼辦?”

向序說了一句並不相幹的話,“上午,我在學校聽說,建宿舍樓的計劃批下來了,很快就要動工了。”

餘慧一點反應也沒有,隻是追問了一句:“怎麼辦?”

“再找一個!”

“再找一個”,談何容易。

小縣城方寸之地,抬頭不見低頭見,城裏的人拐彎抹角算起來都沾親帶故,哪個地方稍有動靜,常常就會出現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情景。向序家小保姆煤氣中毒的消息實際上在當天上午就傳遍了全城。“縣師範一位老師家小保姆門窗關得太死,煤氣中毒死掉了!”“怎麼能把保姆趕到廚房去睡呢,也太刻薄人了!”幾天後,雖說輿論界已確認未鬧出人命,但保姆煤氣中毒卻是鐵的事實。至於曠日持久的紛紛議論,向序並沒有聽到,但是小縣城保姆市場卻都在提高警惕,介紹了好幾個保姆都不願到向序家。半個月過去了,一些保姆看了看向序家的結構布局,都旗幟鮮明地說:“不幹!”向序說:“我睡廚房,讓你睡在房間裏。”小保姆走進房間一看,全部家當隻有一台14時黑白電視還能讓人有一些留戀,而現在人家都是大彩電,這就更堅定了“不幹”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