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2)

其實,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死人為活人讓路。活人對死人的悲哀常常是一種假設,一種衝動,一種不可靠的忠誠。你想,如果人都不死或不願死,那麼這小小寰球總有一天要被幾何級數增長的人踩碎不可。然而死的方式總是千差萬別以至於人們不得不懷疑死神的不公平,死和不死是不是也存在著先行一步的祖先們在陰間死神那裏請客送禮開後門,不然為什麼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斷了氣息。

那天早晨的太陽依舊光明。向序在菜場買了半斤豆芽和二斤青菜,在買豆芽時為了三分錢向序和賣菜的大吵了一場,最後向序將賣菜的拖到工商管理人員那裏才少付了三分錢。平時向序並不在外麵跟人吵架,因為第一天晚上他從餘慧那裏得知妻子換工種無望,因而極其懊惱和氣憤,送了禮也無濟於事,他簡直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餘慧調換工種。晚上餘慧和向序又吵了一次,爭吵的內容已重複了多次,因而也很無聊。向序被這倒黴的消息攪擾得頭昏腦脹的時候,早上一上班就聽到劉迅老師死在向序夫妻倆吵架的當天夜裏的噩耗。衝開水的趙師傅說:“其他老師都去了,你也去看看吧!”向序先是突然如挨了一悶棍,然後就呆呆地望著屋外的秋光滿天潑灑,整個一上午,他都坐在辦公桌邊一動不動,桌上的煙缸裏堆滿了煙頭。

下午,向序來到劉迅家裏,兩間小屋裏擠滿了人,哭聲此起彼伏地四處蔓延,他幾次想擠進去,然而都沒有成功。向序簡直不相信一個人能夠在沒有任何病因的情況下不說一句話就趴在桌上斷氣了,更何況劉迅老師今年才三十九歲。

劉迅是班主任,班上的學生都來了。學生們在門前互相攙扶著失聲痛哭,望著這些即將畢業的小學老師們哭得死去活來的,向序有些麻木不仁了,他的大腦裏一片空白,所以他也不會哭。唯一的感覺就是,死是容易的。

教數學的楊老師從小屋裏擠出來,他對向序說了一句“裏麵正在談條件”就走了。向序沒有吱聲,抬起頭看到天空的秋光非常清晰。

向序的耳朵裏灌滿了哭聲,這時他對哭已經不再有什麼明確的想法了。哭和笑都很正常。他覺得應該擠進去看一看,於是,他聳了聳身子。進屋後,他在人群的夾縫中看到劉迅躺在地上的一張竹席上,身上穿戴得非常整齊,上身是一件藏青色的滌卡中山裝,下身一條藍軍褲,腳上的圓頭皮鞋比較髒,顯然沒有擦油,不過,蓬亂的頭發還是經過精心整理的,三七比例分開了劉迅鬆黃枯軟的頭發。劉迅的臉色非常平靜,沒有絲毫的痛苦,閉著眼睛好像心滿意足地睡午覺,隻是手腳的姿勢過於筆挺僵直,這讓向序感到劉迅的這場午覺恐怕真的永遠不會睡醒了。向序此時突然想起了劉迅曾對他說過,“曆史是以人的屍體鋪墊起來的。”劉迅是曆史老師。劉迅的妻子披頭散發地在劉迅屍體旁邊的地上滾動著,隻看到她的嘴在劇烈地開合著,沒有一點哭的聲音,也沒有一滴淚水,滿臉慘絕的表情使向序想到了“物極必反”這一概念。劉迅兩個正在上小學的孩子跪在地上木無表情地看著劉迅,平靜如水,孩子的臉上掛著淚珠。

人群中有人說:“太慘了!”有兩位女教師去拉劉迅的妻子,這當然徒勞,於是女教師就陪著流淚。

向序擠到了裏麵一間(實際上隻有半間,約六平方),校長和其他幾位領導正坐在那裏神情嚴肅地說著什麼。向序進去後校長就對他說:“向老師,我看這件事還是你做比較適合一些。”

“什麼事?”向序問。

校長說:“你寫一個報告,詳細說明一下情況,理由要充分一些,不然因公殉職就很難定下來。”

劉迅死在家裏,要定“因公殉職”確實有一些難度,可是劉迅確實又是在夜裏十一點半正在備課時突然死亡的。“因公殉職”不隻是追悼會的悼詞增添了光彩,重要的是可以使死者家屬領取死者三年的全工資,這對一個極貧寒的家庭來說,意義是很大的。劉迅七十八歲的母親至今仍住在鄉下。

向序想了一會說:“好吧!”

校長說:“盡快處理好這件事。劉老師的遺體最遲要在今晚送殯儀館,王主任,你跟殯儀館聯係一下!我跟老黃著手成立治喪委員會,經費暫時由總務處先撥兩千塊錢。”

幾位領導分頭行動去了,向序留下來尋問情況,一邊就趴在劉迅的書桌上趕寫情況報告。至傍晚時分,報告就突擊趕成了。當晚,校長就送到了縣政府和民政局、人事局等單位。這件事很急,因為隻有等縣裏批下來,然後才能貼訃告,才能在訃告上使用“因公殉職”這一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