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校長和向序一起趕到縣長辦公室,縣長說:“必須等民政局、人事局把情況搞清楚才能批,單憑你們上報的材料還不夠,這並不是不信任你們,而是此事一定要慎重,因為‘因公殉職’這一評價不能輕易使用。爭取今天就把這事落實下來,怎麼樣?”
校長和向序當然沒話。
他們又趕到民政局、人事局,兩個單位的負責人說:“這事很不幸,但‘因公殉職’很難定,一般的‘因公殉職’是指犧牲在工作崗位上,劉迅死在家裏,又是深更半夜的,這就很不好把握了,究竟是不是死在桌邊,即使是死在桌邊,是不是在備課就很難說了,我們完全可以說劉迅是死在床上,或是在桌邊寫私信或幹私事時猝然死亡的。這不是我們苛求於死者,這也是我們工作的正常手續,希望你們能理解,派兩個同誌去調查一下,以便更好地處理這件事。”
兩個負責人說得很認真很客氣,校長和向序也就無話可說,於是領著兩位調查的同誌到了劉迅家。
第二天,劉迅家的人明顯減少了,人們的心境也漸漸趨於平靜,因為悲哀總不能永遠掛在臉上,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所以劉迅家除了幾個陪伴的人和親戚朋友外,屋內便寬敞多了。劉迅的遺體已送到了殯儀館,學生們也上課去了。
劉迅的妻子見來了上麵的人,就又哭了起來,她聲嘶力竭地嚎哭著,沙啞的嗓子裏隻能讓人聽到一些模糊混亂的聲音,向序聽清了“你死得好慘啊,你整天把命當兒戲呀!”一位女人在勸劉迅的妻子,“別哭了,人死不能複生,哭也沒用了,哭壞了身子,往後家裏還要靠你撐著呢。”這樣勸說更加劇了劉迅妻子的痛苦,她跺著腳更傷心地哭了起來,“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我們怎麼活呀!”
校長說:“你冷靜些,民政局、人事局同誌來調查情況,希望你能配合一下,因為‘因公殉職’是不能輕易定的!”
劉迅的妻子一聽立即止住了哭,悲哀迅速轉化成一種憤怒,“劉迅不是‘因公殉職’?劉迅是怎麼死的呀?!”女人撲過來一把死死地拽住校長的衣袖,嗓子眼裏擠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校長說:“上麵就是來調查此事的,希望你能冷靜一些。”校長仿佛是自己害死了劉迅一樣,聲音裏充滿了哀求。
劉迅的妻子說:“你們要是不相信,我就不準劉迅火化,”說到火化,女人又“哇哇”大哭起來,“你死得好慘呀,你是累死的呀,你真蠢呀,你累死了人家還不相信呀——”女人哭得嘴裏吐出了白沫。
一見這情形,民政局、人事局的人也就不再調查了。下午,縣裏已研究同意,“劉迅同誌不幸於十月二十二日夜因公殉職”,至於“因公殉職”的具體細節訃告上也就不提了,訃告是在這天晚上貼到大街上去的。
喪事是極其隆重的。
送葬的這天清晨,縣城大街上排起了近二裏路長的隊伍,花圈一百多個,規模場麵略顯龐大,而且實際上也堵塞了交通,要是領導幹部,可能就要挨批評了,因為死者是一位三十九歲的教師,而且送葬的和送花圈的人都是貧民百姓和數以千計的學生,因而也就沒有人非議如此宏大的聲勢。劉迅十一歲的兒子手裏捧著麵帶微笑的劉迅的遺像走在隊伍的前麵,人們見到劉迅是那樣青春煥發神采飛揚地看著路邊的圍觀者,也就有人惋惜有人悄悄落淚。遺像是劉迅一九七八年從鄉下考進大學時照的照片。遺像的後麵是花圈的隊伍,花圈的後麵是綿延二裏路的送葬隊伍。用高音喇叭播放的哀樂聲滾過大街,大街上的氣氛莊嚴肅穆。
向序聽到路邊有一位圍觀的老人說:“當年恒泰鹽莊的老板送葬的場麵也沒有這麼大。”
向序臂上纏著黑紗,胸前別著一朵小白花,他感到有些迷惘,也有一些恐懼,送劉迅也好像送自己。他們在一九七八年一同進校,兩人是同鄉又同在師大讀書,當年剛進大學時的情景如同就在昨天,那時候,民辦教師劉迅跨進師大校門時的第一句話就是,“向序,我們,解放了!”
追悼會的會場太小。許多人隻能在殯儀館外麵麵對著劉迅的遺體鞠躬。化妝後劉迅更年輕更瀟灑,他的清閑與寧靜的表情讓向序呆在他的遺體旁遲遲不能挪動腳步。
追悼會結束了,站在殯儀館外麵的向序看到火葬場高大的煙囪冒起一縷清煙的時候,他終於流下了淚水。這時是中午十二點三十分。
向序並不知道,劉迅在化作一縷清煙的時候,縣電視台和縣電台的記者們到處尋找向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