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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深夜,我翻開魯迅曾閱讀過的那本曆史,看到書上寫有“天災”字樣。與此同時,我發現父親正坐在書中工整而稠密的文字中,他用生鏽的聲音對我說,“開始吧!”

“right”——題記

太陽升起來了,我的故鄉漸漸清晰起來。

一九六〇年初春冰涼的陽光淺淺地覆蓋著結構淩亂顏色陳舊的故鄉。村莊深處,一聲嘹亮的狗叫聲打破最初的沉寂,我父親踩著悠長的狗叫聲從村巷裏走出來。那時候,他的身上沾滿了稻草和一些煙葉的氣息,清冷的陽光在他的破棉襖和鼻梁上久久不絕。

父親走過一截報廢的堤壩,堤壩上傾斜著幾塊漆色駁落的標語牌,牌子上繁體字筆畫古怪、意義明確:一手大辦鋼鐵,一手大辦農業。在鋼鐵和農業丁丁當當地碰撞了整整一年後,我父親爐火熊熊鐵水奔流的記憶中糧食和農業情感在他周圍的風中如逝去的祖先們的臉忽隱忽現。這樣,堤壩下麵幾座殘廢的土高爐在他的視線中就尖銳而明朗起來。土法上馬的煉鐵爐此時如幾座先烈們的墳墓莊嚴神聖而又死得其所地點綴在凍硬的土地上,土地上空空蕩蕩。

煙火和夢想在這一年過年殺牛的嚎叫聲中熄滅。此刻,滿嘴牛肉氣息的父親看到鏽銅生鐵形狀別扭地散落在土高爐四周。在一座徹底坍塌的土高爐殘骸旁,一根生鏽的鐵釺擱在一架斷裂的木輪車上,分裂的車輪裏伸出幾莖枯草在風中搖晃。與此同時,一個盛水的破木桶、一堆煤矸石還有幾雙爛掉的鞋底和一隻缺口的陶碗分布在廢車輪周圍類似於一幅著名油畫必不可少的裝飾部分。

風很大,我父親回頭看一眼村莊的土牆草屋相互糾纏如同成群結隊的牲畜等待飲水,一些屋頂上的稻草被風撕扯起並在冷冷的天空下飄揚。我父親麵對著沉默的村莊和光禿禿的樹罵了半句“媽的!”

村莊裏居住著我祖父、母親、叔叔、姐姐還有三歲的我。我父親罵的時候,母親正用一些破棉絮將我裹好,然後用一根布條極簡潔地將我捆紮好放在一隻籮筐裏,籮筐裏塞滿了稻草,草下麵有一塊燒得滾燙的磚頭。母親將半塊凍得堅硬的米麩餅塞進我流口水的嘴裏。那一年,我與稻草和籮筐相依為命。

一雙張開嘴的布鞋沙沙地摩著土公路,一冬幹冷的風吹盡了灰塵和留在路上的包含著各種動機的腳印,道路上清白而潔淨如同父親那時候無可挑剔的忠誠和純粹的感情。

父親去公社聯係四口二丈四尺的大鍋。

父親走在初春的風中看到四口大鍋熱氣騰騰一派繁榮的景象,全大隊人民群眾滿懷著矢誌不渝的感激和死裏逃生的淚水團結在大鍋的周圍,米湯的香味如同流行感冒貫徹於全體人民鬆弛的胃裏和堅定的信心裏。又一陣尖銳的風撲向我父親表情抽象的麵孔,於是,他掖了掖肩頭黑棉襖裏冒出的一團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