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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色的思想和金黃色的情緒一路上高歌猛進勇往直前。我父親許二貴穿著露出破綻的黑棉襖一步步地走向風的源頭。

“許大隊長,許大隊長——”當我父親扭過那顆瘦弱的腦袋看到屠夫吳根如麻袋一樣迅速逼近時,他就繼續往前走,並且吐了一口濃痰,腥黃的濃痰在地上濺起輕輕的微塵。

屠夫吳根嘴裏迅速進出著牛草的氣息,他追上來像影子跟在我父親的屁股後麵語言親切形象生動。

麻袋一樣的屠夫將一根“榮光”香煙強硬地塞到我父親灰紫的嘴上:“許大隊長,民兵營長陳槐不是死了嗎?”屠夫吳根自己掐斷半支煙咬在嘴裏。兩縷細細的輕煙在風中運動,並很快化為烏有。

我父親繼續往前走。吳根語言柔軟聲音如歌全無殺豬放血的血腥之氣,他用袖子迅速抹了一把鼻涕:“許大隊長,劉仁山罵你!”

我父親止住腳步,看吳根一顆地瓜樣的腦袋擱在油汙深厚的棉襖領口裏並用一根竹簽熟練地挖著滿嘴漏洞百出的黃牙,蠟黃的笑在臉上層出不窮。

“劉仁山罵你,我當著鄉親的麵扇了他兩耳光,臉都扇腫了。許大隊長,陳營長不是死了嗎?”

我父親堅硬的目光在屠夫的臉上反複徘徊。那時刻,我父親看到一尺二的殺豬刀流利地進出豬脖子,血流成河的場景此起彼伏,豬骨頭潔白如玉鮮明突出於清晨的風中。

“許大隊長,要是四類分子劉德彪、陶章敢罵你,我就將他們的眼珠子摳下來腸子抽出來熱乎乎地送到你麵前。陳營長不是死了嗎?”

我父親罵了一句去你媽的,大步流星地走向公社走向鐵鍋和一九六〇年春天的故事。

吳根愣在那裏看到父親在遠處柳溪河盡頭慢慢消失,河流如一根血管堅硬而彎曲地穿過故鄉的土地和他的腦袋,河邊一頭瘦牛孤寂地站在水邊飲水,他看到了風吹牛毛的情景。

他跺了跺腳,將一顆鬆懈的牙齒拔掉,然後血糊糊地扔進路邊的水溝裏。水溝裏無水。

我父親許二貴、屠夫吳根以及尚未見麵的大鍋在那天清晨就這樣以最初的形象走進曆史和我小說的開頭部分。那時候,我買鍋的父親走在清冷的早晨並沒有想到當時塞在稻草和籮筐中三歲的兒子數十年後咀嚼完了那半塊米麩餅後要以文字和鋼筆拆開他破舊的黑棉襖以及沾滿了生鐵鏽銅氣味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