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六年九月,李世民和近臣巡幸太原,來到他與上皇起兵後久別十幾年的晉陽慶善宮。慶善宮是皇帝李世民出生的故宅,這裏留下了他幼年嬉戲在父母身邊,與兄弟姊妹相依相伴的難忘記憶。故地重遊,想起皇位爭鬥中死去的兄長建成、四弟元吉,還有病逝的平陽昭公主,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而沉重。
秘書少監虞世南是書法大家,他用飄逸俊峭的楷書寫了一篇《聖德論》呈皇帝禦覽,李世民一看便知是一篇拍馬屁的文章。曆代皇帝都喜歡有人拍馬屁,他也不能脫俗,但來到出生之地,捫心自問,多少還有點自知之明,他提筆擬了一道手詔道:
卿論太高。朕何敢擬上古,但比今世差勝耳。然卿適睹其
始,未知其終。若朕能慎終如始,則此論可傳;如或不然,恐
徒使後世笑卿也!
李世民對自己是否能“慎終如始”,還是兢兢業業嚴格要求的,在慶善宮與貴臣近戚歡宴時,他說:
“朕向來決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輩以為事小,不複執奏。大事無不由小以致大,此乃危亡之端也。昔關龍逢忠諫而死,朕每痛之。煬帝驕暴而亡,公輩所親見的呀。公輩常宜為朕思煬帝是怎麼滅亡的,朕常為公輩念關龍逢是如何死的,如此,何患君臣不能相保?”
酒宴上君臣相互賦詩,起居郎清平呂將這些詩賦配上曲子,假以管弦,命曰《功成慶善舞》,命童子八人,和著節拍載歌載舞,為《九功之舞》,在大的宴會上,與《破陣舞》一道奏演於庭。後來《破陣舞》改名《七德舞》,與《九功之舞》合為《七德》《九功》。有次太常卿蕭瑀對皇帝說:
“《七德舞》形容聖功,有所未盡;請再寫上大克劉武周、薛仁果父子、竇建德、王世充之流,演繹被擒獲之狀。”
“啊,不行――”李世民搖頭道,“彼皆一時英雄,今朝廷之臣往往北麵而事之,若睹其故主屈辱之狀,那心裏能好受嗎?此一時彼一時也,凡事皆應將心比心。”
蕭瑀心服口服地退言說:
“唔,此實非臣愚慮所不及。”
魏征一直希望皇帝能偃武修文,所以每次侍宴,如果演奏《七德舞》他就把頭低了下來,不予諦視;如果演奏的是《九功舞》,他則聚精會神看得津津有味。
這天在慶善宮演奏的是《九功舞》,君臣非常融洽,這時魏征正看得十分起勁,猛聽得桌上一拳,接著一聲牛吼:
“你小子有何功勞,敢坐爺的上方?”
魏征移目看去,卻是右武侯大將軍領同州剌史尉遲敬德,正向坐在他上首的一位大臣吹胡子瞪眼睛,大發脾氣。坐在尉遲敬德下首的任城王李道宗,看不過去,好言相勸道:
“尉遲將軍,你功高德劭,何必為此小事生氣呢?”
“小事?”尉遲敬德黑著臉,牛卵眼一瞪,“軍爺一刀斬下單雄信保護秦王突圍時,這三品頂戴的家夥還在那個屁眼裏吹風?”
“嘿嘿,軍爺,你越說越不像個剌史大人了!”
“雞巴個鳥――老子還要你來教訓?”尉遲敬德一躍而起,掄起拳頭,直朝李道宗的臉上砸去。坐在臨桌的魏征,正要撲過去拉扯,也沒來得及,黑雷公尉遲敬德的拳頭已落在李道宗的眼瞼上,頓時青紫了一大塊,差點把人家的眼睛打瞎。
歌舞頓然停止,幾桌筵席上的人全都站了起來,眼睜睜盯著打人的尉遲敬德,被打的任城王李道宗。一會兒,又全都瞅著坐在那兒氣得渾身發抖的皇帝李世民。
魏征是個素來主持正義,好打抱不平的梗直之人。他這陣卻愣在那兒不敢吱聲:一邊是功高德劭多次在萬軍陣前單騎救主的猛將,一邊是當今皇上的宗室兄弟任城王爺,手板手背都是肉。雖然事由顯然是尉遲敬德橫蠻無理,但皇上將怎樣處置,又能如何處置呢?不處置,李道宗眼睛差點打瞎,群臣為任城王憤憤不平;可是要處置,黑雷公尉遲敬德已經為坐次心理不平衡,再加上皇帝的懲處,要激起這不要命的老家夥更大變故將如何收場?
魏征兀自還在擔心,隻見李世民緩緩站了起來,先走到李道宗跟前拍拍他的肩說:“讓太醫去看看眼睛。”轉過身,麵對擰脖子別臉仍不服氣的尉遲敬德,虎下臉嗓音沉重地道:
“朕見漢高祖誅滅功臣,心裏總還是猶豫矛盾,隻想與卿等共享富貴,令子孫不絕,恩澤長久。然而你尉遲敬德居功自傲,自視老子天下第一,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天竟至如此無理取鬧,摳傷任城王,朕乃知韓、彭俎醢,實非高祖之罪。國家綱紀,唯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數得。朕今天還不奪你官爵,勉自修飭,幡然悔悟,如若不然,重蹈韓彭覆轍,你悔之晚矣!”
皇帝沒有杖他,也沒有懲罰,語重心長地一番教誨,反使尉遲敬德無地自容,像小孩兒一般跪在地上,哇哇大哭,任什麼人去拉扯也不肯起身。李世民擺擺手道:
“讓他跪吧,哭吧!要不然頭掉了還不知怎麼掉的。”他回首衝魏征說道:“為官擇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則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則小人竟進矣!”
“是啊!”魏征含首說,“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備不可用也。”
“說得好。下麵跪著的就是一個有才無德的家夥……”李世民還在對尉遲敬德敲敲打打。
尉遲敬德嘴巴一合,抹了一把眼淚,倒是聽得十分專心。
是年冬十月,皇帝君臣車駕還京,大約在慶善宮思念早早薨逝的母後和現居大安宮的父皇,回到長安後第二天,即與長孫皇後攜太子承乾一同去大安宮,看望太上皇。皇後為太上皇奉獻服飾禦物,並親自下禦膳房做了幾樣上皇喜愛吃的佳肴,天家祖孫三代在一起吃飯時,李世民對父皇說道:
“父親,皇兒剛從晉陽回宮,晉陽的殿室仍保存完好。”
“哦,你去了慶善宮?”李淵的精神已大不如前,但一聽說兒子剛去看過他的出生地,一種父子血脈相承的濃濃感情,使他十分激動,“慶善宮,那裏一切依舊?”
“一切依舊。”
“唉,離開晉陽不過十六七年,卻恍如隔世啊。”李淵感歎著,捶著兩條大腿,“隻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父皇……”李世民把坐椅移了過去,緊挨父親,皇後也照此辦理,夫婦倆撫著太上皇的兩條病腿,輕輕揉著,捶著,不約而同地問:“父皇的腿子還是痛嗎?”
“痛喲,到了冬天寒氣重,愈發痛喲……”李淵把兩手搭在皇兒皇媳的手上,示意他們不必捶了。李世民把頭輕輕靠在父親身上,一種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嗓音哽哽咽咽地說道:
“父親,皇兒沒有盡孝,早想給父親在龍首原修一座幹爽高大的宮殿,都因為大臣們諫阻府庫不實而作罷。這一次,朕算是豁出來了,不管誰死諫活諫,都要給上皇把宮殿修起來。”
堂堂皇帝發起了牢騷,不是沒有緣由。他當皇帝的苦水從來沒向人傾訴過,就是在皇後跟前也很少訴苦。這陣,當著至尊上皇,他還像當年在慶善宮一般訴起委屈來了:
前年準備調遣兵卒修葺一下洛陽宮,以備巡幸,就是這樣不花多少錢的修葺之事,竟也遭到給事中張玄素的強諫。他上書道:
“洛陽未有巡幸之期而預修宮室,非今日之急務。昔漢高祖納婁敬之說,自洛陽遷長安,豈非洛陽之地不及關中之形勝呀!景帝用晁錯之言而七國構禍,陛下今處突厥於中國,突厥之親,何如七國;豈不先為憂,而宮室可遽興,乘輿可輕動?臣見隋氏初營宮室,近山無大木,皆致遠方,二千人曳一柱,以木為輪,則戛摩火出,乃鑄鐵為轂,行一二裏,鐵轂輒破,別使數百人齎鐵轂隨而易之,盡日不過行二三十裏,計一柱之費,已用數十萬勞力,則其餘可想而知了。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宮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複加營繕,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呢?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恐又盛於煬帝矣……”
看了這道奏疏,他氣得發昏。這還不是魏征,一個小小的給事中張玄素,就把他說得一塌糊塗。他把張玄素叫來,質問說:
“你道朕不如煬帝,比桀、紂如何?”
“若此役不罷,”張玄素毫無懼色地道,“亦同樣遭亂了。”
“朕思之不熟,乃至於此!”最後他算是服了張玄素,賞了二百匹彩絹,安撫說,“朕以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意欲便民,故使營繕。今公所言誠有理,即敕令罷卒役,後日或以事至洛陽,朕就是居於露天野外也無所怨尤,當記卿言。”
去年,又打算把仁壽宮修飾一下,改名九成宮。這次,遭到民部尚書戴胄的強諫:
“亂離甫爾,百姓凋弊,帑藏空虛,若營造不已,公私勞費,如此百姓重負不堪。”
戴胄雖然沒說他是煬帝、桀、紂之行,但所謂“百姓凋弊,帑藏空虛,若營造不已”,完全是言過其實嘛。貞觀以來哪有什麼“營造不已”呢?就連給上皇修個宮殿也說不出口。不過他還是朝好的方麵去想,戴胄非親非故,但以忠直體國,知無不言。
記得貞觀元年,任命戴胄為大理寺少卿。其時朝廷選用士人,個別士人為了金榜題名,不免弄虛作假,“偽造資蔭”,有鑒於此,他下了一道“今其自首,不首者罪至於死”的敕令。當時應選的柳雄隱瞞了偽造的資曆,事後查獲,案歸大理寺判決。“明習律令”的戴胄據法斷為流刑,他把戴胄叫來,質問道:
“朕下過不自首則處死的敕令,你戴胄不是不知道,為什麼斷為流 刑,是示天下以朕言無信嗎?”
戴胄反駁道:
“陛下盡管有至高無上的生殺大權,但是案件既然已經交付法司審理,法司要忠於法律,臣不敢虧法。”言外之意是皇帝不應幹預法司判決,他判流刑是有法可依的。
他雖然覺得戴胄說得有理,因為當時的《貞觀律》尚未出世,按《武德律》條文來量刑,隻能判處流刑。但是皇帝的萬乘之尊的架子一時難以放下,就搬出“君言要立信”來要挾戴胄,說這樣一來使他“失信”於天下就不好了。
戴胄兀自慷慨激昂地道:
“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也;言者,陛下當時喜怒之所以發也。陛下發一朝之忿而許殺之,既知不可而置之於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望聖上三思。”
他被說得理屈詞窮,終於收回成命,以法斷柳雄為流刑。
就是這樣一個公正梗直的戴胄,諫阻他修繕九成宮,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遂打消了修飾九成宮的念頭,反把戴胄提到了參知政事的副宰相職位上……李世民回憶到這裏,一臉歉疚地道:
“皇兒給父親說起這些陳年舊事,無非想告訴父皇,皇兒皇媳孝敬之心未減,新宮拖至今日尚未動工,也有這種種原因。不過這次聖心已決,誰也阻攔不住了。”
上皇李淵聽到這裏,滿心歡喜,卻又連連搖頭說:
“世民,你是一個好兒子,好皇帝。原來聽說頡利可汗被平,朕說過‘托付得人,還有什麼可以憂慮的,不放心的呢!’現在聽你一說,你不僅武功能定天下,你的文德也足已穩天下。你有張玄素、戴胄、魏征這些直諫之臣,說明你是個開明君主……有你這樣好的皇帝,上皇死而無憾,還要住什麼新宮,在這裏早住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