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一年六月,右仆射溫彥博薨逝,享年六十三歲。以長孫無忌舅舅、吏部尚書高士廉為右仆射。虞國公彥博性情周密,善於辭令,每問四方風俗,臚布誥命,進止詳華,嫻熟若誦。高祖每宴近臣,常顧左右曰:“何如溫彥博?”
溫彥博為右仆射,長管機務,謝絕賓客和無聊應酬,進退必陳政事利害。清潔廉政,兩袖清風,卒後家無正寢,殯於別室,李世民聽後唏噓垂淚,對左右大臣們說道:
“溫仆射乃憂國勤政,耗思殫神,他是累死的啊!朕見其身體不濟兩年多了,恨不能給他少許閑逸,竟夭天年。”
乃命有司為其築靈堂,贈特進,陪葬昭陵。
接著,弘文館學士虞世南卒,李世民悲痛得哭了。虞世南外柔和而外忠直,皇帝常稱他有五絕:一德行,二忠直,三博學,四文辭,五翰墨,乃當朝著名的書法家。
親人、近臣一個個走了,老天爺又開始作孽:是年七月,暴雨傾盆而下,一連落了半個多月,山洪暴發,伊水、洛河陡漲,洪水淹入洛陽宮,壞宮殿、官寺、民居,被洪水淹死者達六千多人。洛陽被災遭天譴的消息傳來,皇帝李世民坐臥不寧。他想起了今年春天以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心中忐忑不安。
正月他傳旨造飛山宮,特進魏征上疏曰:
“煬帝恃其富強,不虞後患,窮奢極侈,使百姓困窮,以至身死人手,社稷為墟。陛下撥亂反正,宜思隋之所以失,我之所以得,撤其峻宇,安於卑宮,若因基而增廣,襲舊而加飾,此則以亂易亂,殃咎必至,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看了魏征的上疏,他驚出身冷汗,立即收回造飛山宮的旨意。接著巡幸洛陽,那天到達顯仁宮,地方官吏因為事先未收廷報,不知皇帝要來,沒有準備多少珍肴款待,他一路又累又餓,一臉不高興地譴責了一位洛州縣令。縣令走後,魏征諫道:
“陛下以款待不周譴責官吏,臣恐承風相扇,異日民不聊生,此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煬帝借郡縣獻食,視其豐儉以為賞罰,人人自危,故海內叛之。此陛下所親見,奈何還要仿效呢?”
“嘿呀,不是你魏征,朕哪裏能聽到如此惡諫!”他臉麵上過意不去,卻又心服口服地對長孫無忌等說,“朕昔日過此,買飯而食,僦舍而宿;今供奉若此,怎麼還嫌不足呢?也真是!”
在洛陽西苑,君臣泛丹積翠池,談古說今,李世民突然想起了當年隋煬帝耗損民力的罪孽:
大業元年三月,煬帝命宇文愷和內使舍人封德彝,在洛陽城西造顯仁宮。顯仁宮南連皂澗,北接洛濱,周圍十幾裏,奇峰曲水,瓊樓玉宇秀麗無比。到了五月,想造一個更大的花園,於是又下令營造西苑。西苑周圍廣二百裏,裏麵有個縱橫十餘裏的人造海子,這就是積翠池。海中有蓬萊、方丈、瀛洲等浮島,每座山相距三百步,各高出水麵一百多尺,山上有樓、台、亭、閣。海的北麵有一條龍鱗渠,迂回曲折,翻波逐浪地流入海中。沿渠修築有十六座庭院,每座庭院裏各有一名妃子主持,供煬帝淫樂消遣。
大業二年九月的一天夜晚,煬帝和蕭皇後率各位嬪妃,還有幾千名宮女侍候,來到西苑遊玩,秋風陣陣,明月皎皎,銀光瀉天,波影如夢似幻。煬帝玩得十分高興,乘興顛寫了一首《清夜遊曲》的詞,令宮女們立即演奏。頓時,夜空中響起了悠揚的樂曲聲:
離宮別院繞宮城,
金板輕敲合鳳笙。
夜夜月明花樹底,
傍池長有按歌聲。
禦製新翻曲子成,
六宮才唱未知名。
太虛高閣蓬萊殿,
鸞鳳和鳴玉笛聲。
……
煬帝仿佛身臨仙境,手舞足蹈,如醉如癡。突然一陣夜風掠過,落葉落英飄飄忽忽掉到他頭上。他覺得壞了其雅興,於是大怒,遣人召來監護西苑的官員,狠狠地罵了一通。從那以後,無論春夏秋冬,西苑總是點綴得四季如春。秋天來了,宮院的樹葉飄落了,人們就用彩綾剪成花葉,掛滿枝頭。冬天到了,水麵上結了冰,人們就把冰鑿開,用彩綢剪成荷葉蓮花,放到水麵上。斯時,西苑裏還有各種各樣的珍禽異獸,供煬帝觀賞打獵……
想到這些,他環顧左右大臣,感慨不已地說道:
“煬帝作此宮苑,結怨於民,今悉為朕所有。正由於宇文愷、虞世基、裴蘊之徒內為諂諛,外蔽聰明故也,可不戒哉!”
他隨興所至,賦《尚書》詩一首:
縱情昏主多,
克己明君鮮。
減身資累惡,
成名由積善。
李世民這首詩,認為明君治世積善,並不妨礙適情娛樂,流露出得意神情,魏征便賦《西漢》一詩,以漢高祖艱難創業,諷勸皇帝不應及時行樂。詩曰:
夜燕經柏穀,
朝遊出杜原;
終籍叔孫兒,
方知天子尊。
“魏征每言,必以禮約朕。”李世民嬉著臉道。他想不通的是,幸得有群臣的忠諫,有自己不斷的反省,所犯罪譴尚不太多。但是,老天為什麼還要降大災於斯民呢?
李世民在太極宮呆不下去了,洛陽大洪水過後,他立即率領群臣去洛陽視察災情。看到一座座被洪水衝塌的民房,洛陽郊外數千座新墳和無家可歸流落在洛陽街頭的庶民百姓,李世民流淚了。他令洛州都督開倉賑濟災民,在洛陽城內設置了十幾個粥棚。在洛陽郊外巡視後,車駕還洛陽,住進破敗不堪的洛陽宮,發出詔書曰:
洛陽宮為水所毀者,少加修繕,即令能住人即可。原從外
地運來所有用於修葺宮室之木材,悉給城中衝毀廬居的庶民百
姓。廢明德宮、飛山宮及玄圃院,所拆木料,全部分發給被水
災毀房的居民。令百官各上封奏,極言朕之過失。
李世民此舉,出於真心,令朝野矚目,萬民感其恩德。一時間,各種各樣極言皇帝得失的封奏強諫,如雪片般飛到李世民在洛陽宮的龍案上,他懷著自責和沉重的心情,一一拆閱封奏。
特進魏征封奏曰:
陛下欲善之誌不及於昔時,聞過必改少於往日,譴罰漸多
,威怒微厲。乃知貴不期驕,富不期侈,非虛言也。且以隋之
府庫、倉廩、戶口、甲兵之盛,考之今日,安得相比!然隋以
富強動之而危,我以寡弱靜之而安;安危之理,皎然在目。昔
隋之未亂也,自謂必無亂;其未亡也,自謂必無亡。故賦役無
窮,征伐不息,以至禍將及身而尚未悟也。夫鑒行莫如止水,
鑒敗莫如亡國。伏願取鑒於隋,去奢從約,親忠遠佞,以當今
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夫取之
實難,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乎!
侍禦史馬周的封奏稱:
貞觀之初,天下饑歉,鬥米值匹絹,而百姓不怨者,知陛
下憂念不忘故也。今比年豐稔,匹絹得栗十餘斛,而百姓怨容
者,知陛下不複念之,多營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
亡,不以蓄積多少,在於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貯洛口
倉而李密因之,東都積布帛而世充資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
用,至今未盡。夫蓄積固不可無,要當人有餘力,然後收之,
不可強斂以資敵寇也。夫儉以息人,陛下已於貞觀之初親所履
行,在於今日為之,固不難也。陛下必欲與長久之謀,不必遠
求上古,但如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
禮部尚書王珪當麵諫奏道:
“自唐以來,規定三品以上官吏,在路上遇到親王,皆要下轎,這不符合古代的禮法。”
李世民不以為然地反問說:
“你們隻覺得自己尊貴,就可以輕視朕諸子?”
魏征在一旁支持王珪的觀點,他道:
“諸王的地位次於三公,今三品以上官吏皆封為九卿、八座,為諸王降乘,誠非所宜。”
“人生壽夭難期,”李世民道,“萬一太子不幸,安知諸王它日不為公輩之主!怎麼能夠輕視呢?”
魏征早聽出皇帝的話外之音,他曾有過廢立太子之想,對魏王泰的過份恩寵就是個危險信號。於是極言強諫道:
“自周以來,皆子孫繼位,不立兄弟,這樣可以絕庶輩之窺伺,塞禍亂之源本,以諸王可能繼位而非禮,此為君王所深戒啊!”
李世民理屈詞窮,隻得準王珪所奏,從此以後,三品以上公卿路遇諸王,不再下轎敘禮了。
安州都督吳王恪,經常出去畋獵,毀壞莊稼,騷擾百姓,侍禦史柳範在一份封奏中對吳王李恪進行了彈劾。李世民下詔免了李恪的都督,並削戶三百。但他心裏不舒服,對柳範道:
“長史權萬紀侍奉吳王,不能匡正皇兒的錯誤,罪當死!”
“房玄齡事陛下,猶不能止畋獵,”柳範針鋒相對地說,“豈得獨降罪權萬紀?”
一口堵得李世民臉紅臉紫,氣得拂袖而入。在後殿獨自想了想,覺得柳範說的不無道理。就在早幾天,他與民部尚書唐儉獵於洛陽苑,有一群野突然從林子裏竄了出來,他張弓搭箭,一連射殺四頭。這時,一頭數百斤的凶猛公野豬,亡命地朝他坐駕前奔來,仿佛要為死去的同類複仇。眼看衝近馬鐙,唐儉見了大呼一聲,縱馬與野豬搏擊,他從容不迫抽出佩劍,將野豬斬殺,得意洋洋地對唐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