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老寡婦傳位多疑慮 狄宰相計迎廬陵王(1 / 3)

來俊臣之死,在“天冊金輪大聖皇帝”武則天的內心留下了沉重的陰影,她甚至開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噩夢。在夢中隻覺得恐懼,心虛氣短,呼吸困難,仿佛手腳被人捆綁住了,而有無形的魔王鬼怪在追趕著她,撕扯著她,想要逃走,跑不動,想要喊叫,喉嚨裏叫不出聲。每次都在聲嘶力竭的叫喊中驚醒。醒來了,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也不知為什麼那麼恐懼,那麼害怕。

這種噩夢中的恐懼感,心靈上的重壓,到了大白天也像影子似的揮之不去,排解不開。她現在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婦人了,雖然身子骨一向壯實,也沒有一般老年人常見的病病痛痛,每餐還能像中年人那樣豪吃狂飲。但夜晚的噩夢恐懼畢竟耽擱了她的睡眠,第二天眼袋浮腫,精神委糜,她總要讓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花費很長時間為她梳理化裝,才敢去通天宮朝會,或接見大臣。

這天,朝會過後,“天冊金輪大聖皇帝”武則天與幾位侍臣在禁苑中散步,她突然若有所感地道:

“過去周興、來俊臣管刑獄,多連引朝臣,總說他們謀反;國有常法,朕安敢違!中間疑其不實,使近臣去監獄審問,得其手狀,皆自服罪,朕遂不以為疑。自周興、來俊臣死,不再聽說有謀反的案子,這不明擺著以前處死的有冤案?”

刑部侍郎姚崇回答說:

“自拱垂以來坐謀反罪死的,都是周興、來俊臣羅織其罪,自以為功。陛下遣近臣問之,近臣亦不自保,何敢動搖!所問者若有翻覆,懼遭慘毒刑罰,不如速死。賴天啟聖心,周、來等伏誅,臣以百口之族為陛下擔保,自今以後,內外之臣不會再有謀反之案了;若微有實狀,臣請受知而不報之罪。”

武則天欣慰地道:

“過去宰相皆順成其事,陷朕為淫刑之主;聞卿所言,深合朕意。誰願臣子們含冤去死呢!”

“天冊金輪大聖皇帝”非常欣賞姚崇的忠誠坦蕩,讓內侍省賞給姚崇新周鑄錢一千緡。

來俊臣伏誅的那年夏天,九鼎鑄成了。這次鑄鼎,總計用銅五十六萬七百餘斤。豫州鼎高達一丈八尺,能容一千八百石;餘州鼎高達一丈二尺,能容一千二百石,其他各州之鼎皆大同小異,這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九鼎準備安置在通天宮,要把九鼎從鑄造的地方運至通天宮,這就很不容易。皇帝命宰相、諸王帥南北牙宿衛兵卒十餘萬人,並仰仗無數的大牛、白象,合力拉曳。前後花了兩天工夫,才將九鼎自玄武門曳入,最終拉到了預定地點。

那天,洛陽城又是一番熱鬧。萬人空巷爭看九鼎在宰相、王公和十萬名兵卒、大牛、白象拉曳下,一點點,一步步移動,那壯觀宏大的場麵,確乎是激動人心。大唐帝國,經過武則天的“改朝換代”百般蹂躪摧殘,雖然到了政體、經濟頻於崩潰的邊緣,但貞觀朝締造的太平盛世強大勢力,餘韻猶在。此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從九鼎的鑄造和搬運,老百姓仍對恢複大唐心存希望。

九鼎在通天宮安置好以後,武則天率侍臣來到九鼎前一一鑒賞,女皇帝指著莊嚴肅穆的大鼎,喜悅地道:

“再花一千兩黃金,給九鼎鍍一層金,使其變為九個金鼎,這不比銅鼎更顯得尊貴氣派嗎?”

長髯飄拂老態龍鍾的狄仁傑,想到的是如此破費民力已經不貲,再要耗費國庫黃金,損而無益,便諫奏道:

“九鼎神器,貴於天質自然。且臣觀其五彩煥炳相雜,無須塗金色以為炫耀了。”

“嗯,狄愛卿說的也有道理。”武則天對這位老宰相的尊重,已經超乎常情,“就這樣吧。”

“九鼎神器”――這個象征大唐或大周“九州”的社稷江山,在她萬壽之後,究竟傳給誰呢?這成了“天冊金輪大聖皇帝”武則天,又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她已經是七十五歲高壽的老女人了,她懷疑自己不會有老宰相狄仁傑那樣的高壽。狄仁傑已經九十三歲了,誰有他薑子牙一般坦蕩的胸懷和福氣呢?這個壽星一生飽經磨難,在她的手下幾出幾進,幾貶幾揚,他倒是活得有滋有味,能吃能睡,臉色紅潤光澤,永遠是那麼鶴發童顏。狄公說他一生沒做過虧心事,所以倒下能睡,坐起來就能吃飯。她是不是做的虧心事太多,老天懲罰她一倒下就做那些沒完沒了的噩夢呢?

上了七十歲以後,武則天內心有過深深的懺悔。她之所以跟著大和尚信佛,是想求得佛祖的寬恕,饒恕她一再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女兒和姐姐、姨侄女的罪孽,饒恕她害死了那麼多丈夫的唐室叔伯兄弟王公侄兒侄女的重罪,希望佛祖能賜給她仁慈,寬容。她也曾想一心向善做一個好母親,好祖母,好皇帝,為天下百姓帶來福祉。她去泰山、中嶽封山祭天,為百姓蠲免租賦,常年用兵西北、高麗,都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希望給天下帶來太平富足。可是大和尚薛懷義的一把火,把她敬佛求善的心意全都燒毀了。

於是她做起了噩夢,揮之不去的噩夢。她知道陰私缺德將要折損她的壽命,她不可能再活十七年活到狄仁傑這一把年紀。還能再活五年,十年嗎?活得再長,也是要死的,她死以後,這皇帝的寶座,這“九鼎神器”傳給誰呢?

她遇到了左右為難的事,這是當初奪取政權時從未想到過的。一個女人自己要開朝立代,自己卻沒有子嗣繼承皇位。就如同一個男人盡一生之力掙來田產萬頃,卻舉目無親,不知遺留誰好。這種事情,在皇家自然更為嚴重。

武則天不幸身為婦人,嫁於李家,也不是沒有子嗣,她有兒子,但他們姓李不姓武。雖然可以賜姓武,但誰能保證他們繼位以後,不再改回姓李呢?皇子旦和皇子顯是李姓骨血,她知道得很清楚,他們始終心向李而不向武。這就是皇子顯幽禁外地,十五年了,母子從未見麵,她也不想將他召回宮中的原因。

那就傳位給侄子武承嗣、武三思?他們姓武,且都是父親武士彠的嫡傳血脈。武則天費盡心機滅唐開周之初,她是抱定了這樣的主意,為武氏子侄們開創一個新朝代,並傳之萬世。她是第一個開國皇帝,此後的皇帝都姓武。可是後來的事實讓她漸漸失望了。睜眼一看,一個武承嗣,雖然精力很強,到處插手,從來沒安靜過,如此而已。沒有學識,沒有智慧,沒有尊嚴。悔不該當初讓武承嗣、武三思跟著大和尚鞍前馬後執鞭隨轡,跟著那粗魯無禮的僧人能學到什麼好呢?一個個都變得傲慢無禮,逞強好勝,欺上壓下,惹得百官人人唾棄。

來俊臣殺後不到幾個月,她把武承嗣、武三思都提為宰相,不到二十天,又把二個侄子一同罷免了政事。這可以看出她內心的爭鬥十分激烈,老是舉棋不定。她另有一個侄子武懿宗,讓他以右金吾衛大將軍統兵為神兵道大總管,宰相婁師德副之,去平定契丹之亂,結果這個家夥不爭氣,打仗不行,殺戮無辜百姓卻很賣力,回朝以後還有大臣奏請要砍他的頭以謝河北。

這個武懿宗瘦小枯幹如稻草人,卻也野心勃勃,他見兩個堂兄弟罷了政事,竟毛遂自薦要來當皇太子。武則天看了他那副神采,心都涼了。不論武懿宗這些武氏子侄們穿什麼,不論紫袍做得多麼肥大,威嚴,穿在他們身上,總沒有帝王家的神采儀範。他們身材都不高,更缺乏帝王家的教養。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受過正規教育,竟對尊重儒士,愛好讀書都不知道。武承嗣,這個曾經一度假定為皇位繼承人的武家長孫,就那麼卑鄙齷齪,曾有人提親,想把太平公主嫁給他,連自己女兒太平公主都看不上他,這怎麼能繼承大位?

最近,武承嗣、武三思都多次遣說客,來找“天冊金輪大聖皇帝”武則天,為他們營求太子之位。說客們眾口一詞地道:

“自古以來,天子沒有一家是以異姓為皇嗣的啊!”

武則天想來想去,打定主意,欲立武三思為皇太子。這天,她把越來越信賴仰仗的老宰相狄仁傑召進英武殿,想聽聽他的意見。她知道要改立皇嗣,先得說通狄仁傑,他說一句話,在朝廷百官中的影響比皇帝敕令發製都好得多。

事先,她讓控鶴監供奉吉頊,通知禦膳房準備了一桌盛筵,她要與狄仁傑邊飲邊談,氣氛輕鬆愉快。狄仁傑是梗直不阿之人,當然要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說,才能湊效。

狄仁傑大步跨進英武殿,武則天也不讓侍女攙扶,挺直腰板迎了出來。老宰相還欲像一般臣子樣下跪參拜,女皇帝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袍袖取笑般地說道:

“狄公,免了吧,免了吧!你是九十多歲,朕是七十多歲,你要跪下去起不來,朕可也彎不下去扶起你了。上官婉兒,”她回頭對身邊唯一留下來侍候的女官說,“你給朕擬個製,從今往後,狄公進入皇宮可以乘轎,可帶役吏,見朕不必行禮。”

“是,陛下。”上官婉兒甜美地答應一聲,她上前欲攙扶老宰相,狄仁傑擺擺手笑道:

“陛下,狄仁傑要真如皇帝陛下所說,起不來了,早就不配在朝堂上走來走去了。”

“你這話說對了,”武則天拉著狄仁傑一道走入大殿。東暖閣那兒早擺好了一席盛饌,她推推老宰相,仍是打笑的語氣,“坐,坐,狄公。如今是一個老皇帝,一個老宰相,老皇帝能夠要求老宰相的,也隻能讓他每天來朝堂上走走,坐坐,兩個老家夥說說話兒就行了。至於別的,朕已無所它求了。”

狄仁傑坐了下去,忽又站起來,等武則天入坐後,微微躬身作禮,再坐下說道:

“臣罪該萬死,怎能與皇帝陛下相提並論呢?臣年邁無能,早該請皇帝恩準致仕歸鄉了。”

“婉兒,倒酒。”武則天摒退了所有侍從供奉,就留下上官婉兒斟酒侍候。她知道狄仁傑不願看到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這樣的男寵在皇帝身邊,雖然他們現在都有控鶴監供奉這種正式的名頭兒,而婉兒是上官儀的孫女,狄仁傑曾與上官儀同朝為官,加上上官婉兒聰明伶俐,很得朝廷大臣們的歡心。她有話也不必避著地位不高的一個女官,端起酒杯朝狄仁傑示個意,繼續前麵的話頭說,“請,狄公。要說致仕,等咱們把皇太子立妥,咱們一道‘致仕’吧!”

“立皇嗣?”狄仁傑嚴肅起來,難道她想立皇嗣禪位?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不解地瞅著至尊至貴的“天冊金輪大聖皇帝”道,“陛下不是已經立有皇嗣嗎?”

“是立有皇嗣,但他們不姓武。”

“您不是賜皇子旦姓武了嗎?”狄仁傑真不懂這位女皇帝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賜姓武,他就能永遠姓武嗎?”武則天怏怏不樂起來,這些日子她的所思所想全都掛到了臉上,“朕廢唐興周,本意是要開創一個武氏的新朝代,皇嗣當然要立武姓血脈之人。”

“陛下欲立何人?”狄仁傑的手微微顫抖,酒在酒杯裏晃。

“立武三思。”

“武三思?”狄仁傑一口將杯中酒喝下,以酒壯膽慷慨陳詞地道,“文皇帝櫛風沐雨,親冒鋒鏑,以定天下,傳之子孫。先帝爺又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此乃非天意乎!且姑侄之與母子孰親?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後,配食太廟,承繼無窮;立侄,則未聞侄為天子而配享姑於太廟的啊!”

“此朕家事,狄公你哪裏知曉其中隱情。”武則天喟歎一聲。

這是唐室生死存亡的大事,狄仁傑慶幸自己預聞其事,他沒有什麼可後怕的了。已經活到九十幾歲的年紀,恢複唐室是最後一樁夙願,他不怕再貶官,流放,殺頭,凜然正氣地諫道:

“王者以四海為家,四海之內,孰非臣妾,哪樣不為陛下家事!君為元首,臣為股肱,義同一體,況臣備位宰相,哪裏能不體諒陛下的隱情呢。如果陛下覺得皇子旦不甚遂意,仍可召回廬陵王顯啊!廬陵王顯忠孝仁愛,已是朝野皆知啊。”

這一次喝酒君臣不歡而散,武則天知道她不可能說服老宰相,而老宰相雖然說得句句在理,對武則天有所觸動,但是她那個“武氏大周”之夢依然盤繞胸臆,占駐了整個頭腦。弄得她日思夜想,寢食難安,晚上的夢越發稀奇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