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馬嵬驛貴妃含天恨 唐明皇寂寞憶華年(1 / 3)

楊國忠因為妹妹楊貴妃而受皇帝恩寵,擢為禦史中丞。按說,安祿山與王鉷在朝皆為大夫,官位在中丞之下,但是楊國忠知道安祿山是皇帝、貴妃的幹兒子,所以處處讓著這個大塊頭。每次散朝,在殿階上要碰上手握兵權的三鎮節度使,他必親自上去攙扶。他們二人年齡相差不相上下,但楊國忠總是尊稱安祿山道:

“安兄,好走!”

安祿山在朝廷,既不畏楊國忠,也沒把王鉷放在眼裏,惟一令他莫名其妙懼怕的隻有李林甫。他每次見這位李宰相,禮貌周全,總有幾分局促不安。那次,李林甫因事召王大夫,王鉷進來以後,叩拜十分恭謹,弄得站在一旁的安祿山失態,容貌愈益拘束。

這並非偶然。因為安祿山每次與李林甫說事,他話剛出口,李林甫接下去說了出來,總令安祿山驚服。安祿山在朝廷可以輕慢任何一位公卿,惟獨憚忌李林甫。這就叫一行服一行,茄子服米湯吧!每次見李宰相,即令是隆冬時節,他也常汗濕沾衣。李林甫把他引進中書廳,溫言撫慰,甚至解下自己的袍服給他避寒。安祿山對李林甫的為人十分折服,有問必答,言無不盡,尊他為十郎。

安祿山深知,京師決非久留之地。一則忍受不了李林甫的目光,二則不能在皇帝麵前玩火。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玩過一兩回就夠了,再玩還不是那麼回事。燈一黑,胡女、漢女、外國洋妞都是一個滋味,他想玩多的是,沒必要為楊貴妃誤了自己的大事,甚至搭上一條小命。他向皇帝幹爸請旨,暫時回到了鎮撫地範陽。

安祿山既兼領三鎮,擁兵十餘萬,賞罰均由己出,外表變得日益驕縱跋扈。然而他內心深懷憂懼,每次太守劉駱穀從長安回來,他必降尊迂貴來到太守府,問太守:

“十郎有什麼話說?”

倘若劉太守說李宰相非常讚賞他所作的某某事,他必喜形於色。相反,如果劉駱穀轉達說:

“李宰相要下官轉告安大夫,須檢點自己,好自為之。”

安祿山必悻悻而歸,回到府上還在連聲喟歎:

“噫嘻,我死矣!”

安祿山明白皇帝春秋已高,他幹爸幹媽那棵大樹眼看靠不住了,說駕崩就“崩”了。樹倒猢孫散,今後是太子的天下,宰相的天下。然而他不拜太子,還說過很多得罪太子的話,至於宰相,他知道李林甫曾想弄掉現在的太子,再新立太子……這一切皆是一個未定之數,所以他既有憂慮,又有輕蔑朝廷之心。他看到其它各州各道兵備鬆弛,心中經常惴惴不安,躍躍欲試。

軍中孔目官嚴莊、掌書記高尚,曾經給他進獻過一本圖讖,上麵有“胡天當日,綠山為龍”一句話,二人密勸道:

“安大人,大唐氣數已盡,胡天當日,就是胡人當主宰天下。綠山為龍,您安祿山不是要做真龍天子嗎?宜早作籌備。”

他覺得現在時機未到,囑咐兩位心腹緊守其言。而他自己其實早有覬覦之心。在他軍營裏,私養同羅、奚、契丹降兵中挑選的勇猛之士八千餘人,謂之“曳落河”。那是胡語,就是“壯士”之意。另蓄家僮百餘人,皆驍勇善戰,以一當百。又在閑廄中蓄戰馬數萬匹,廣聚兵仗器械,這些都是通過胡商從西域遠道販運進來的。他用三州的奇珍異寶與胡商兌換,每年進出貨資達數百萬。

在安祿山的軍營中,還秘密製作了不少緋紫衣、魚袋,這是起事之日封官許願要用的。他以高尚、嚴莊、張通儒及將軍孫孝哲為腹心,以史思明、安守忠、李歸仁、蔡希德、牛廷階、向潤容、李庭望、阿史那承慶、崔乾佑、尹子奇、何千牛、田承嗣、田乾真等人為爪牙,基本上組成了一個強大的軍事集團,政變集團。

高尚是匈奴人,本名非此,頗通辭學,早年浪遊河朔,貧困潦倒很不得誌,經常喟歎道:

“高不危當舉大事而死,豈能齧草根而活!”

安祿山需要的正是這種視死如歸有大誌氣的亡命之徒,他將高尚引入幕府,出入臥內。讓他掌管典押箋奏,莊治簿書。

孫孝哲是位契丹將軍,驍勇善戰。田承嗣世為盧龍小校,安祿山引為前鋒兵馬使,治軍極為嚴謹。安祿山巡視諸營,即算遇上攪天風雪,至田承嗣營,寂若無人,入視士卒,無一不軍容嚴整,似乎個個都束裝待發。安祿山因有如此將軍士卒,而野心愈熾。

天寶十年八月,兵部武器庫起火,燒毀兵器三十七萬。安祿山聞訊暗自竊喜,決定認真考驗一次他麾下兵馬的戰鬥力,請旨將三道兵馬六萬餘騎,以討伐契丹。以奚騎二千餘為向導,孤軍獨進,過平盧一千餘裏。到達士護真水,遭遇狂風暴雨,安祿山有驕奢急躁情緒,引兵晝夜急行軍三百餘裏,心想偷襲契丹大營。

然而一路行軍皆是風雨,弓弩筋膠遇水鬆弛,根本不能打仗。大將何思德勸安祿山道:

“我們雖然兵多,但遠途行軍將士疲憊,且武器漬水,難以發揮作用,不如按甲息兵以威懾敵人。不出三日,胡契必降。”

安祿山一聽勃然大怒,命將何思德推出中軍帳前斬首。何思德請求一馬當先在陣前效死。此人長得身高體胖,其相貌固似安祿山,突入陣中,契丹士卒爭相搏殺。

何思德墜馬而死,契丹將士高呼:

“安祿山死了!安祿山死了……”

胡兵士氣大振,接著奚兵反叛,與契丹裏應外合夾擊唐軍,安祿山部卒死傷殆盡。安祿山的坐騎中箭,驚惶失措中冠簪折斷,靴子丟了一隻,狼狽不堪地跟著二十騎親兵,連夜逃奔至師州,這才擺脫契丹人的追兵,撿回一條活命。對這次失敗,他歸罪於左賢王歌解、河東兵馬使魚求仙,當即將二將軍前問斬。

平盧兵馬使史思明,臨陣逃亡山穀近二十多天,最後收攏散卒不到七百餘人。恰逢平盧守將史定方率精兵兩千騎趕到,這才把安祿山解救出來,契丹方引兵北去。回到平盧,麾下皆陣亡,惟史思明出來迎接這位敗軍之帥。安祿山一見史思明,抱住他高興地道:

“我還能得到你,有什麼可憂懼的!”

史思明退出中軍帳,對他的部下說:

“我要在師州早出來一會兒,說不定跟哥解、魚承仙一起斬了。”

經過這次長途偷襲契丹,安祿山的部卒損失了一大半,他這才老實起來,重新臥薪嚐膽,招兵秣馬,將他的反叛時間推遲了幾年。這期間朝廷發生了一些十分微妙的變化。

天寶十一年,王鉷的弟弟戶部郎中王銲、邢縡,與龍武萬騎謀殺龍武將軍,企圖發動一場兵變,殺李林甫、陳希烈、楊國忠等人。結果兵變失密,起兵那日,被左武衛將軍、大太監高力士率四百飛龍禁軍,在皇城西南隅擊殺邢縡,捕獲其餘黨羽。皇帝敕令楊國忠、陳希烈審理這起謀反案,結果權重一時的王鉷被賜死,王銲仗死於朝堂。王鉷、王銲的兒子均流放嶺南,在途中被殺。

是年冬十一月,奸相李林甫病死了,楊國忠被任命為右相,兼吏部尚書,原來所領四十餘個侍禦史之職依然如故。楊國忠以炙手可熱的外戚入相,遂以天下為己任,裁決機務,果敢不疑;進出朝廷,攘袂扼腕,公卿以下,頤指氣使,莫不震懾。

楊國忠現在惟一的對手,隻剩下在皇帝、貴妃麵前與他爭寵的幹兒子安祿山。安祿山經過幾年養精蓄銳,又領兵馬二十餘萬,他的朋友史思明以平盧兵馬使兼任了北平太守,勢力也在迅速擴張。楊國忠為了對付安祿山,他厚結神威軍大將軍、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奏以哥舒翰兼河西節度使,並賜爵西平郡王。

是時,中國仍然十分強盛,自安遠門西去,大唐國境達一萬二千裏。閭閻相望,桑麻翳野,當時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莫過如隴右。哥舒翰每次遣使入朝奏事,皆乘白橐駝,日行五百裏,炫耀無比。

老皇帝李隆基現在全不把朝政放在心上,隻知領著楊貴妃去華清宮玩樂享福。楊國忠把握朝政,與虢國夫人毗鄰而居,晝夜往來,幾乎沒有消停的時候。兄妹倆或並轡走馬入朝,不設障幕,一路之上耀武揚威,光彩奪目,令路人不敢正視。三夫人將侍駕華清宮,一同來到楊國忠的宰相府彙合,車馬仆從,充溢了好幾條街坊。錦繡珠玉,擺盡了氣派和排場。楊國忠對他的兄弟姐妹們說:

“我們本是寒微之家,一旦緣椒房地位至此,還有什麼好想的呢?那就好好享享樂樂吧!”

楊國忠既居宰相要津,中外餉遺輻湊,家財積縑三千萬匹,成為了長安城中的首富。

天寶十三年春正月,老皇帝召安祿山入朝。楊國忠以宰相的身份多次對皇帝進諫道:

“臣有消息,安祿山在範陽秣兵厲馬,與史思明勾結甚緊,有謀反之意,陛下不可不防。陛下試召之,必不來!”

及玄宗遣使召入京,安祿山立即趕來了。在華清宮拜見皇帝、貴妃時,放聲大哭地道:

“臣本一介胡人,陛下寵擢至此,常為宰相楊國忠所疾,這樣下去臣死無葬身之地了。”

安祿山明知楊國忠是個窩囊廢,他根本瞧不起,但楊國忠現居朝廷要職,對他是個威脅。所以他這次應召而來的目的,就是要動搖楊國忠在老皇帝麵前的地位。

果然,李隆基深信安祿山的忠誠不貳,賞賜了大量金錢,從此對幹兒子安祿山更加信任,倒是楊國忠的話聽不進去了。太子李亨也清楚安祿山,他亦向父皇進言,玄宗還是不聽,反而想給安祿山加“平章事”即拜為宰相,楊國忠極諫道:

“安祿山雖有軍功,目不識丁,豈能為宰相!製書若下,恐四海皆笑大唐無人,四夷也要輕視我大唐了。”

玄宗乃止,最後加安祿山名義上的左仆射,但不理政事。賜一子三品官,一子四品官。

安祿山得寸進尺,求兼領閑廄、群牧,皇帝立即準旨,敕令以安祿山為閑廄、隴右群馬等使。又奏求兼總監,仍然準奏。再奏以心腹禦史中丞吉溫為兵部侍郎,充閑廄副使,還是準奏。

安祿山步步為營,他要兼閑廄總監,是為了從隴右得到更多西域的馬匹,以武裝他的部隊。他的兒子安慶宗,娶了皇室宗女榮義郡主,供奉於京師,成了他安插在皇帝、朝廷身邊的耳目。

是年二月末,安祿山辭歸範陽前夕,又奏請皇上加封他所率部將將軍五百人,中郎將二千人。他欲以高官厚祿收買將士之心,其反意已昭然若揭。然而老皇帝卻一廂情願,臨行時,玄宗解禦衣賞賜安祿山,安祿山驚喜莫名。

臨行那天,唐玄宗令高力士在長樂坡為安祿山餞行。高力士回宮以後,老皇帝問他道:

“安祿山還感到滿意嗎?”

“看樣子有些失意之態,”高力士回答說,“想必是他知道陛下欲命他為相,後來又終止了。”

“此議他人不知,必是張均兄弟告訴他的。”玄宗皇帝遷怒於張均兄弟,乃貶張均為建安太守,張自為盧溪司馬。那以後,凡是有人奏稱安祿山謀反的,悉被押送有司問罪。

於是,人人都在議論安祿山謀反,但又沒一人敢於進諫。

安祿山離了長樂坡,怕楊國忠奏留,疾弛出關。乘船沿河而下,令船夫兩岸背纖,十五裏一更,晝夜兼行,日行數百裏。過郡縣,令有官吏奉迎他都不下船,催船疾行。

安祿山回到範陽,立即調動兵馬,襲擊契丹、奚國,一報幾年前之仇,二清除大舉起兵之後患。滅奚,俘擄奚王李日越,大破契丹,於是安祿山氣焰日盛。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在京師的兒子安慶宗傳來密報,說楊國忠命京兆尹逮捕了安祿山的門客李超等數人。六月,皇帝以其子與榮義郡主成婚,召安祿山回京觀禮,安祿山畏懼稱疾不行。七月,安祿山呈表獻馬三千匹,每匹執控夫二人,遣蕃將二十二人押送進京。河南尹達奚旬疑其有變,上表奏言道:

“請聖上諭安祿山,進獻馬匹之事宜候至冬天,無須押送官吏、控夫,交河南尹轉呈即可。”

至此,唐玄宗對安祿山開始有了懷疑。他遣欽差大臣馮神威帶著詔諭,依河南尹之議,來見安祿山。

馮神威帶著詔諭來到範陽,向安祿山宣旨說:

“獻馬之事,留待冬天,且無須官吏、控夫押送,交河南府轉呈即可。朕新為卿作一湯,望於十月來華清宮品嚐。”

大塊頭坐在榻上微欠身子,也不像往常那樣跪拜,冷冷地道:

“聖上安穩嗎?”

“萬歲爺很好。”

“馬不獻可以,”安祿山連連眨著狡滑的眼珠,又自顧自說,“十月定然去京師。”

說完,令左右把馮神威送到館舍,再不複見。數日後送他回京,也沒對皇帝上表,馮神威回見皇帝時大哭著說:

“陛下,安祿山差點將臣宰了!”

是年冬十月,唐玄宗仍跟往年一樣,領著楊貴妃、三夫人和群臣上華清宮去了。遠在範陽的安祿山,當然不會應召去華清宮品嚐皇帝做的什麼新鮮屁湯。他蓄誌謀反已近十年,因為皇帝、貴妃待他不錯,原本想等皇帝宴駕以後再作亂。沒想到楊國忠步步緊逼,為了證明他的正確進一步取信於皇帝,竟把他安插在京城的耳目全部拘捕起來了。而且使皇帝對他產生了懷疑。

安祿山隻能破釜沉舟,鋌而走險了。當時正巧有奏事官從京城返回範陽,他與孔目官、太仆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他兒子阿史那將軍安承慶,秘密策劃,仿造了一份皇帝的敕書,然後將數百名部統將領召集起來,揚著偽敕書道:

“皇帝有密旨,令祿山統帥三軍入朝討伐奸賊楊國忠,各位將軍宜速整頓軍備,號令一出立即出發!”

眾將愕然相顧,對勤王討伐楊國忠似有懷疑,但在殺人不眨眼的安祿山跟前,沒有一人敢持異議。是年十一月初,安祿山發所部及同羅、奚、契丹、室韋總計十五萬兵馬,號稱二十萬大軍,在範陽打出了進軍長安,討伐楊國忠“清君側”的旗號。命範陽節度副使賈循守範陽,平盧節度副使呂知海守平盧,別將高秀岩守大同,其餘諸將領,皆率兵連夜出發,進軍長安。

翌日,安祿山出薊城南,舉行閱兵宣誓,以討伐楊國忠為名,他殺氣騰騰地高喊:

“皇帝密旨討伐奸賊楊國忠,有持異議煽惑軍人者,誅滅三族!有建功立業者,皇帝將有重償!”

他打著皇帝的旗號反叛皇帝,揮師南下。安祿山乘坐著鐵輦,步騎精銳,煙塵千裏,鼓噪震地,海內驚駭。時四海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識兵戎,驟聞範陽兵起,皆惶惶不可終日。河北皆為安祿山統轄,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逃竄,或被擒戮,沒有一個地方組織反抗的。

安祿山遣將軍何千年、高邈率奚騎二十,聲言獻奚人俘擄,乘驛去計掠太原。路過北京,北京副留守楊光翊出城迎接,被何千年一夥俘擄而去。太原獲訊,飛馬至京師,報告安祿山謀反之舉;當時河北逃出來的州縣官吏,也來到華清宮麵報安祿山反狀。開始唐玄宗猶不覺醒,誤以為是憎惡安祿山的人編出來的謊言。

前方的急報越來越多,皇帝李隆基這才相信安祿山是真反了,急忙召集宰相商議。楊國忠洋洋得意地道:

“臣早說過安祿山必反,現在他果真來了。不過要謀反的乃安祿山一人,將士皆忠於陛下,不過旬日,必斬安祿山首級獻於皇上。”

唐玄宗仍不省悟,大以為然,群臣相顧失色。朝會後,遣金吾將軍程千裏、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至東都洛陽臨時招募了數萬兵馬,斷河陽橋,為守禦之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