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寫過這樣的詩句:“秦王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如果這是出於普通老百姓的手筆,一定會認為目空一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曆史虛無主義者。

但它出自一位偉人之口,便成了偉大的詩句。曾經廣為流傳,成了那個熱情奔放的時代經常引用的名句。

曆史是用無情的雕刀刻畫出來的史詩長卷,是用羅篩從沙灘上淘洗出來的金子――特別是偉大的曆史人物,更是羅篩從數千年曆史長河的沙灘上,仔細篩選出來的麟毛鳳角。經過幾千年幾百年歲月的過濾,能珍藏在人們記憶中的沒有幾個了。

也就秦王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

這是一台功率強大的壓縮機,把在數千年時空中曾經轟轟烈烈或平平庸庸統治過,生活過的一千幾百名帝王、數以千百萬計的官僚、士大夫以及處在最底層的億兆百姓,壓去水分,濾去渣滓,最後壓縮成壓縮餅幹那麼又薄又窄的記憶芯片,置入每個人的大腦。

在這芯片中能突現出來的,便成為公認的或偉大,或渺小的曆史人物和事件。

再過兩千年,那個熱情奔放時代“還看今朝”的風流人物,又能留下幾個呢?他們能與“秦王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一樣,永遠引起人們的興趣,去談論,去研究,去回憶嗎?

歲月無痕,曆史無情。近年來我沉醉於曆史的寫作,是因為那又薄又窄的芯片,燃起了我的好奇,探索和“轉述”的欲望。曆史,與其說是創作,不如說是“轉述”。用自己的筆轉述前人說過,但沒有說清,說透的曆史事實。曆史不能憑空胡編亂造,茅盾先生曾說過這樣的觀點。真實地“轉述”,是曆史的靈魂和魅力所在。戲說,或沒有根據的胡編,是對曆史的褻瀆和讀者的作弄。

數千年的史跡,文字的,實物的,口頭傳說的,考古的新發現,浩於煙海,多如洪河沙粒。一個人窮一輩子精力,也難及於萬一。也許一個人的精力,隻能涉獵某一個人,某一段幾十年百多年的曆史。自秦漢以降,就是有關某個人、某一段的史書:正史、稗史、野史、筆記、雜書,也能看得你頭昏眼花,弄得你精疲力竭莫衷一是。而要準確地“轉述”,你還得大體熟悉數千年來的整個曆史進程。

譬如說略輸文采的秦王,有人說他是暴君,有人說他統一中國功勞顯赫;有人說他焚書坑儒十惡不赦,又有人說他修萬裏長城,功垂後世。把隋煬帝和秦王稍作比較,極有意思。

煬帝是曆史上公認的最壞的皇帝,他荒淫無度,濫施民力。沒有哪一個偉人或庸人在詩詞中願正麵提及他的名字,他從記憶的芯片中被驅逐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短短的十四年不到的統治中,把文帝留下的當時最富庶,最強盛的隋王朝,拖到國破民窮的毀滅深淵。文帝留下的可供國用五十年的貯備,被他糜費磬空;人口有過大發展的國民,被他殘酷的勞役、惹來的戰亂,損毀三分之一。

他的罪行磬竹難書,但是,他客觀上用那些糜費和不道德的勞役,修成了南北大運河,通向東都洛陽的通濟渠;開鑿太行山,修通了通達並州的馳道,從陝西榆林到達北京的三千裏長、一百步寬的禦道……每一項大工程,都要累死數十萬到數百萬民夫。如此種種惡行,把隋煬帝釘到了十惡不赦的罪惡柱上。

但是,縱觀曆史,冷靜地想一想:沒有煬帝開鑿的南北大運河,貫通東西的三千裏禦道,不可能出現大唐統一後很快出現的太宗貞觀大治的盛世,經濟和文化的全麵繁榮。而且,隋煬帝開鑿的大運河,影響遠不止於三百多年的唐代。對農業經濟的發展,江南的開發,商貿經濟的繁榮,影響到唐以後的宋、元、明、清。

直到今天,仍然深受其益。

這也算歪打正著。在隋煬帝累累罪行的另一麵,他對中國後世經濟發展所作出的貢獻――請允許用“貢獻”一詞,怎麼評價也不為過。與秦始皇同樣糜費耗力修築的萬裏長城,聊作軍事上的擺設,根本抵禦不了成吉思汗、忽必烈的鐵騎;與被後世炫耀為“世界七大奇跡”,民族脊梁的虛幻作用相比,那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無庸諱言,昏淫無道的煬帝以後的大唐,始於太宗的貞觀盛世,到唐玄宗中興的開元盛世,這一百餘是中國曆史上最繁榮富庶的最好時期之一。我之所以寫作或者說“轉述”《大唐盛世》這部曆史,便是基於這樣的認識:我認為唐太宗李世民是中國曆史上一千多個君主中,最開明,最理智,最具文武全才的一個最好的皇帝。他無疑遠勝過秦王漢武、宋祖趙匡胤、成吉思汗、忽必烈,哪怕是農民皇帝朱元璋。他最可貴的一點,是他海納百川能虛心聽取諫臣的強諫、極諫,甚至是咒罵式的廣闊胸襟。他不是不犯錯誤,而是一當諫臣魏征、馬周之流指出他的錯誤,他能放下君王的臭架子,為庶民百姓的利益改正錯誤。正於宋代文人曾鞏《唐論》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