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馬拉鬆戀歌(1 / 3)

李晉向鄭風華建議安排王大愣的意見沒被采納,要求收留王明明給自己當“兵”又當即遭到拒絕,心海裏翻起了一股股羞惱的小小波瀾,本想和鄭風華理論理論,可細細一琢磨,自己的確都是從個人的恩恩怨怨出發,擺不上大雅之堂,嘴打摽硬不起來。他明白如果把自己擺到鄭風華的黨支部書記位置上,自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想、這樣做的,也許這就是常言說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吧。可是,在他心裏長時間,不,是整整八九年的時間擰成的一股勁兒,總惦記著非要收拾收拾曾在這裏猖獗一時的王大愣爺倆,當然,也沒想像王大愣當年收拾知青那樣,不過是想給他點啞巴虧吃,讓他們嚐嚐治人和受治於人的不同滋味。捫心自問,是想置他們於死地嗎?不。是想讓他們生活不下去,像當年對知青那樣戴手銬、私設公堂關小號嗎?也不是。隻不過是想適當地報複一下,尋求一些心理上的平衡。比如說今天,隊裏組織所有勞動力搞糧食突擊入囤,李晉就指使人在王大愣扛的麻袋裏多裝了兩撮子糧食,看見他被壓得東倒西歪心裏暗暗罵:他娘的,讓你知道知道勞動人民不容易!王大愣耍熊了,又讓他到揚場機下風口去打掃帚,吃吃泥灰,他當連長時一走一過常罵罵咧咧的,說別人打不幹淨,今天讓他親身嚐嚐苦活累活的滋味。他看到馬廣地那樣捉弄王明明,也不屑去勸解,鄭風華訓斥阻止馬廣地時,他端著飯盒在旁邊看熱鬧,覺得很開心。直到王明明提到“信”的事兒,他才接過信急匆匆地走了。

李晉讀完信,心中不禁波瀾起伏。他反複讀了幾遍,對珍珠山農場秦紅衛介紹的情況,還是確信無疑的。這幾天,大宿舍裏的知青們從各方麵得來消息,紛紛議論省內外農場、兵團、鄉村的知青請求和辦理返城的話題,有的神乎其神,卻沒聽說過北大荒兵團、農場已有人挑頭簽名請願,也沒聽說雲南兵團成千上萬的知青進京請求中央領導同誌接見。有的也傳說,知青們強烈要求改善知青現實的生活條件,提出毛主席給李慶霖複信中說的“統籌解決”為什麼不見動靜,甚至提出要把上山下鄉問題也歸到文化大革命“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範疇……

可能嗎?憑猜測是很難很難。前幾天,他抑製不住粉碎“四人幫”後的喜悅心情,又解不開自己心中的一些霧團,給已恢複作家名譽現在省作家協會專業搞寫作的爸爸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與爸爸探討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前途問題。爸爸的一些觀點竟與自己大同小異,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作為“培養和造就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政治運動發起的,還是應該從政治運動的角度去探索研究它的前途問題。爸爸恢複作家職務後,仍鋒芒畢露,敢說真話,對知青的前途他是有獨到見解的:即使這場政治運動沒有前途,有關部門也不會像當年動員下鄉時那樣有組織、有領導地把知青們一股腦兒送回城裏。中國的現狀是:從六六年全國範圍內開始的文化大革命“內戰”,除了老天賜予了一個個農業豐收年外,可以說是千瘡百孔,百業待興,工業生產幾乎是停滯不前,其他產業也大有倒退之勢,生產力受到了嚴重的破壞,城市人口猛然膨脹,就業渠道本來就窄,倘若一千萬知青湧回城市,各城市成批量安排進機關、工廠都有困難;倘若把這場政治運動繼續深入下去,還可以引其向健康方向發展。其實,“接受再教育”的格局已初步打亂,貧下中農再靠那種“不忘舊社會苦”的憶苦思甜教育形式和方法,重複一次又一次,已經不能再起到教育的作用。不少地方,知識青年反倒教育起了貧下中農,比如,在鄭風華倡導辦的“業餘大學”裏,就有不少老職工、老幹部在學科學、學知識、學文化……知青已經開始對貧下中農進行“再教育”。這場本來是以對知青進行“再教育”發起的政治運動,關係處理得好的,變成了互相教育、互相學習,知識分子與工農群眾取長補短,這對推動當地社會進步起著很好的作用;處理得不好的地方,當地的貧下中農根本管理不了知識青年,怠工、武鬥等各種混亂現象日趨嚴重;更有甚者,有些地方的農場、農村、兵團幹部奸汙迫害女知青的事件屢屢發生,引起了城裏人的極大憤慨……

李晉又一次拿起秦紅衛的信和爸爸的信讀了一遍,想了很久很久,覺得爸爸的話有道理,但隱隱約約又覺得那種“部分落實返城政策”的見解未免有點保守,黨中央不是曆來倡導“矯枉過正”、“有錯必糾”嗎?全國那麼多錯打的右派可以平反,打倒的幹部可以重新站起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作為一種過頭的政治運動,有何不能糾正的呢?秦紅衛的囑托在他心裏引起越來越強烈的共鳴,對,好賴自己是個小小的排長,在集體場合、組織活動時,都比過去方便和有發言權了,像秦紅衛說的,在全場組織起簽名請願恐怕很難,在隊裏先挑起打旗的在全場造影響是非常可能的。要是能說服鄭風華挑頭,估計影響就更大了,現在動員他參加,看來難度很大,難也要試試。秦紅衛說得對,小興安農場是全國知青工作先進單位,這裏要決個大口子,會有影響力,促進大返城步伐加快……想著想著,一股要幹大事情的衝動力在他心底翻動起來,他情不自禁地一揮手下定決心:要盡力爭取鄭風華,即使他不挑頭也別起勁反對。

他冷靜下來,腦海中又浮起另一個問題,和竺阿妹的戀愛關係怎麼處理呢?說來這也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這些年,若說兩個人的戀情如火如荼,自己感覺還達不到,因為幾次和她商量結婚安家,她都含糊其辭,不是說再等一等,就是說再看一看;說她對這份愛情沒有誠意,又似乎冤枉了她,她對這份情的投入和傾心,李晉是能感覺到的。鄭風華帶班脫穀去了,竺阿妹留舍值班,她平時很有主見,可以和她探討一下對大返城問題的看法,但是,倘若返城願望實現了,兩人的戀愛關係又怎樣發展下去呢?

場區內路燈稀疏,舍燈閃閃,蒙蒙夜色裹卷著向人間奉獻豐收果實的黑沉沉的土地,田野四處彌漫著豐收的氣息,空氣清新怡人,讓人忍不住大張肺葉,深深地去吸一口這新鮮的空氣。唯有路口旁、樹棵下、路燈罩四周一群群蚊子和小咬滾成球、扯成線,戀著這秋日,似不喜歡讓時日向前推進地嗡嗡嗡急躁地哼鬧著。

李晉從女宿舍裏約來竺阿妹,在通往場部的砂石麵公路上肩並肩、慢悠悠地向前走著。在北大荒,知青們的戀愛幾乎形成了固定的模式:小徑漫步、倚樹攀談、地頭憩坐。

這對戀人從下鄉初因王大愣反對並大罵知青戀愛引發的“知青戀愛問題討論會”上萌發戀情至今,沿著這始而複返的模式,曆經了八個多年頭,除最緊張的搶收搶種、夏鋤大會戰或狂風暴雨外,漫天大雪和嚴寒幾十度也不例外,幾乎每隔兩天,最多不過三天,兩人都要這樣手拉手、肩並肩,卿卿我我地走著。每次至少兩個多小時,有時是三個多小時,來回差不多要走出二十多裏路,合計算來已走出兩萬多裏路程。都說李晉處事常表現出魯莽,但在被他稱為兩萬裏馬拉鬆戀途上,他們親昵地談理想、論是非,沒拌過嘴,沒紅過臉。在知青們紮根落戶的小高潮中,李晉幾次商量結婚,竺阿妹總是說:現在仍有一種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初起時的飄忽感覺,待穩定下來再把婚事敲定。雖然婚事一拖再拖,兩人的戀情不但從未出現過危機,反而在日漸加深,而且形成了一支獨特的小戀曲:這個問題達不成協議,也是心心相印地達不成協議,隨著漫步悠悠,立即切入另一問題的探討,談啊談啊,特別是那些在大宿舍裏不能公開議論的話題,比如林彪乘機逃跑怎麼就能摔死在溫都爾汗等等,先是爭執,而後趨向一致,越談越辯感情越升華,不是你趨於我就是我趨於你,於是當兩人對問題有了共同認識的時候,感情也得到了升華。每到這時候,他們就會依偎著一棵大樹或在青紗帳邊,如膠似漆地親吻一次又一次,擁抱一次又一次……

今天,李晉在啟齒的刹那,突然意識到,這次要和她探討的問題不比平常,這個問題既尖銳又有風險,它和知青的前途、命運緊緊聯係在一起。事到如今,自己主意已定,不管如何,要由淺入深、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地與她細談,盡量爭取和她達成共識。

“阿妹,記得也是在這條路上,我曾和你說過一件事情,”李晉透過夜色斜下臉瞧著竺阿妹,“那年我逃跑回城過春節,在火車上認識了珍珠山農場一名叫秦紅衛的知青,他托人捎來一封信,說是雲南、新疆,還有我們省兵團、農村插隊的一些知青都行動起來了,聯名簽字上書中央,強烈要求改善知青生活條件,強烈要求返城……”

“他是想--”竺阿妹敏感地停住腳步,截斷李晉的話,“讓你在這裏挑頭?”

“是啊。”

“你總是要當出頭的椽子,這件事可非同小可,”竺阿妹仍然沒有挪步,“我也讚同這觀點。不過,既然有人帶頭搞起來了,就讓他們搞吧,我們等等看。”

竺阿妹具備這裏大部分知青的特點:問題看得透,是非也清楚,當大潮流到來時,求穩,總想待時機成熟再湧入。

李晉搖搖頭:“都這樣就搞不成了!”他知道她即使有想法、有擔心,也不會拚命反對,一轉話題:“你說,張曉紅那小子那個德性處境,動員動員,他能不能帶頭簽個名?”

“不可能!”竺阿妹說,“你要知道,自古以來是很少有人能自動退下政治舞台的,他的官已混到這個地步了,和鄭風華還不一樣,他已經是省裏任命的幹部了。”

李晉覺得有道理,但似乎又覺得張曉紅那裏有縫隙,沒再辯白,又問:“那麼,鄭風華呢?”

竺阿妹反問:“你說呢?”

“做做工作,把話說透了,說深了,問題的前景看明白了,估計有希望,”李晉邁開小步,仰仰頭,理理輕風吹擺的頭發,歎口氣,“唉,這小子一天一本正經的,也有點兒琢磨不透,我就覺得他淨幹些違心的事,不像我們,想說啥就說啥,想幹啥就幹啥,挨關挨批的事不少,想起來卻痛快、舒服。七品才算個芝麻官,他連芝麻官都算不上,還總裝他媽的大瓣蒜!”

“嘻嘻嘻,”竺阿妹讓李晉逗樂了,微微一笑,搖搖頭說,“鄭風華這個人是挺有意思的,就憑他對白玉蘭的戀愛態度,還是個值得交的朋友,我們不少上海知青私下都這麼說。總的感覺他很‘君子氣’。其實,他對咱們這一小幫也算可以的,既像是一個鼻孔出氣又不‘同流合汙’,有些事呢,別著勁兒,也是叫人又氣又惱。”她停停接著說:“我從內心裏說,對他不讚成咱們的事情,也恨不起來。”

李晉有了同感:“他和張曉紅都是混官場,本質卻不一樣,即使他嗆著我辦事,我對他也沒多大惡感。”

“剛才你沒讓我說完,”竺阿妹靠近了李晉,肩擦肩地放慢了腳步,“先別提說服鄭風華簽名請願,自己先弄明白,這可不是文化大革命初期了,遊行示威、請願、武鬥……弄不好別戴上個破壞這、擾亂那的罪名呀!”

“你呀你,我的阿妹,有時看問題深邃豁達,比如知青婚戀問題啦、農墾發展前景展望問題啦、科學種田問題啦等等吧,可是一涉及到政治問題就縮手縮腳,是不是紅衛兵抄你那個資本家爸爸的家抄怕了?”李晉不等竺阿妹回答,猛向前大跨一步,轉過身來麵對麵地截住她,用有些神秘又充滿感情的語氣說:“我發現了一個秘密的信號!”

“什麼秘密信號?”

李晉滔滔地說起來:“我讀完文彙報後,核實了,全國幾家大報都刊登了作家徐遲寫的一篇報告文學叫做《哥德巴赫猜想》,故事情節雖然是寫大數學家陳景潤摘取世界數學王國裏一頂王冠的故事,卻涉及政治,是嚴肅的政治,有這麼一句話,說文化大革命是‘有組織的內戰’、‘有組織的混亂’……”

竺阿妹有些吃驚:“哦--真的是這樣?”

“沒錯!”李晉神氣十足起來,忘記一切似的,“徐遲和我爸爸是好朋友,我家還有徐遲送的書,他敢這麼寫,報紙敢這麼登,肯定有來頭!”

竺阿妹皺皺眉頭:“粉碎‘四人幫’這一陣子,報紙上一個勁兒地離不開兩個詞兒,一個是‘撥亂反正’,一個是‘正本清源’,隨之,‘臭老九’恢複崗位,像薛文芹她老公公那樣一大批右派被平反……”

李晉伸出雙手,撫摸著竺阿妹的兩個肩頭,抑製不住幾天來的判斷和猜測說:“我看,這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恐怕要被全盤否定,‘有組織的內戰’、‘混亂’這不明明白白就說出文化大革命是錯誤的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的運動,不也就隨之被否定付諸東流了嘛!”

竺阿妹心裏一悸,要是往常,李晉高談闊論出一些新的觀點,會像火花迸發燃起熊熊烈焰一樣引起她的共鳴。可眼下,她神經繃得極緊,眼睛大睜著,目光在極力穿透夜色,緊盯著李晉模糊的臉龐說:“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誰敢否定?你還沒看出來嗎?”她懷疑起徐遲的報告文學來了,“那些文人、史學家就會跟風使舵……就是全國都形成輿論氣候,在咱們農場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你要冒進一步,也會治你個罪,就算以後實踐證明你是對的,也吃足了眼前虧!張隊長不像王大愣那麼露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