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毫不在乎地說:“我不是都和他們較量過了嘛!”
是的,王大愣之後就是張隊長,情況在不斷變化不說,有個鄭風華任黨支部書記,張隊長又深曉他們之間有吵有合、分少合多的奧妙關係,製裁知青沒有像王大愣那樣不擇手段,有幾次,也曾被李晉氣得天旋地轉,而知青們卻開心。因為李晉出身好,張隊長幾次想拿掉他的排長和武裝基幹民兵都沒有成功,曾背後大罵李晉是地地道道的流氓無產者。
“這我知道,從實質上說,王大愣,包括張隊長,確實沒較量過你,”竺阿妹冷靜了下來,心平氣和地說,“較量涉及一千萬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是非問題可不比你較量王大愣和張隊長,這可是個嚴肅問題呀,我覺得那次肖書記來隊裏開座談會說的那些話很有道理,‘接受再教育’問題可以繼續討論,這裏包含著中國知識分子必須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誰也不能否認,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包含總結了五十年代邢燕子、董家耕等優秀知識分子自願獻身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得了得了,別給我擺這套大道理了,我的阿妹女士,讓後人驗證去吧。鄭風華、加上我,組織討論過多少次了,沒弄出個子午卯酉來,包括上海知青辦那些專門領導和研究這場運動的,來咱這裏討論一陣子,腦袋熱了一會兒,也他媽拉倒了。對於理論上說不清、行動上沒法繼續下去的問題--”他說著鬆開竺阿妹,並放大了點嗓音:“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希望我的阿妹能支持我!”
“你聽我把話說完,”竺阿妹有點急了,“我的觀點是,即使文化大革命被否定,這場知青上山下鄉運動也不會全否定。你要做到這一點我就支持你……”
李晉趕忙問:“哪點?”
竺阿妹爽快地說:“請求返城不要絕對地提倡都打回老家去。比如弄出個什麼樣該返城的條件來,符合條件的要返城,上邊不攔,想留下的呢,這裏不絆,比如像張曉紅那樣當了大官的,還有技術工種幹上好活的……”
“哦,我的阿妹--”李晉緊緊擁抱住竺阿妹,“你還真有點精辟獨到之處呢!”他重複一遍:“符合條件返城的上邊別攔,想留下、應留下的這裏別絆。同意,我完全同意這個觀點!”
李晉擁抱著竺阿妹說:“我真佩服上海知青觀察這場運動有抻頭,腦瓜子好使呀!”
“怎麼說?”
李晉和竺阿妹腦門兒頂腦門兒地說:“光戀愛不結婚,據說散布在全國各地的上海知青大都這樣,大概在中國,或者在世界戀愛史上,也少見上百萬男女青年這樣馬拉鬆式的談戀愛--八九年之久呀!”
李晉抱緊了竺阿妹:“我幾次和你商量結婚,總是等等,等等……”
竺阿妹輕輕吻了吻李晉,動情地、溫柔地細語:“讓你等苦了。”
“其實也沒苦,”李晉也變得柔聲柔氣,熱烈地吻竺阿妹一大口,把嘴貼近她的耳朵,輕聲地說,“你忘了,八月十五那天傍晚,花好月圓,我們漫步到菜地的瓜窩棚。看瓜的老馬頭一看是咱倆,讓替他看會兒瓜地,他要和來找他的孫子回家吃團圓飯。就在那個窩棚裏……”
竺阿妹臉羞得通紅,猛地往後掙著身子,雙手攥成拳頭使勁捶著李晉:“你真壞!你真壞……”
李晉毫不放鬆,把竺阿妹擁抱得更緊了。竺阿妹越掙紮李晉越緊,施展不開拳頭,沒多會兒就乏力泄勁了。李晉仍然緊緊擁抱著不肯放鬆一點,他正要去親吻時,竺阿妹主動迎了上來,也把李晉擁抱緊了,忽而輕柔地吻著,忽而狂熱地吻著,持續了很久很久。忽然傳來喇叭聲,呼呼駛來的一輛解放牌大卡車衝散了他們甜蜜的擁抱。
倆人為了躲車,隱進路邊防護林,繼續漫步前進。
“阿妹,我考慮了一下,覺得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你再好好考慮考慮,找時間再交換下意見,怎麼樣?”
竺阿妹點點頭。
“不過--”李晉挽起竺阿妹的胳膊,倆人趟著防護林裏的野蒿,伴著被踩倒的野蒿發出的沙沙沙的奇妙的聲音,慢悠悠地走著,“我信一點,人必須有一點兒精神,有點兒敢做大事的魄力,才能成就一番事業。”
“哼,”竺阿妹似冷笑又褒貶相混似的說,“我們上海人都議論你有點精神,恃才傲物,不與世俗同流,說你帶了知青大軍中一支獨立小分隊,也有人說是一支這兒放一槍、那兒打一炮的小遊擊隊,什麼冒牌知青馬廣地,還有丁悅純等,”她說著又像是開玩笑似的,“我看,這支小遊擊隊說來也算有點戰鬥力、破壞力,但還不如《沙家浜》裏的草頭王胡傳魁,他還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呢……”
李晉也有點陰陽怪氣地:“嗬,上海人把我李某看成什麼人了?”
“說不清楚,”竺阿妹仍保持那種語調:“用你們東北人的話說,你帶的全是些半吊子、二百五,即使有點兒精神,能幹出什麼大事業來?遠不如人家張曉紅和鄭風華。”
李晉知道竺阿妹話裏的味道:“他媽的,不管是半吊子還是二百五,王大愣尋思尋思我就哆嗦,張隊長也把我看成不是省油的燈,鄭風華提出讓我當排長,他明明心裏不痛快,就不敢冒炮,連王肅那家夥當年也打怵,心懷鬼胎地抽掉漂亮女知青去小分隊,就沒敢抽你。作為男子漢,重要的一條就是能保護自己的妻子……”
這番話確實說到了竺阿妹的心裏,她一下子撲進李晉的懷抱,主動地由輕到重地親吻起李晉來。
李晉呢,雖有心接受親吻,卻讓竺阿妹的一番話逗引得躊躇滿誌,有些話蹦到了嘴邊,不說出來不行。他主動鬆吻,繼續挎起竺阿妹的胳膊往前走:“阿妹,我不是背後貶低他們,張曉紅這家夥過分油滑、世故,露骨又明顯,一心想往上爬,讓世人評說吧!別看他當了個副縣級幹部,我從心眼裏不羨慕。”他一改激越的口氣,“至於鄭風華那種穩健適度,不像張曉紅是硬裝出來的性格。他有條件可能被使用,也可能被重用,但成不了大事,對誰都構不成大威脅。你沒看嘛,王大愣那夥家夥怕我不怕他,他還是頭呢!”
“人家都說,”竺阿妹放慢了腳步,“鄭風華和你們是一夥,明裏他是頭,暗裏你是頭。”
“不是不是,”李晉表示不同意,“隻能說有的問題誌同道合,他根本不聽我的。不過,鄭風華倒是鄭重其事地說過,他很欣賞我的個性。”他側臉問竺阿妹,“阿妹,我問你,內心話講,你到底喜歡我這個性不?”
“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
李晉早已品出竺阿妹這一點,她經常說俏皮話,說反話,從她那孩子般搖得撥浪鼓似的腦袋、連珠炮似嬌嗔的口氣裏感到了一份愛的純真與深厚。他忽地伸開雙臂一下子把竺阿妹猛力摟進懷裏,那魯莽,那粗野,使竺阿妹感受到了戀情的滿足。每每這個時候,便是感情交織融合的高潮,這個時候,除了狂熱之外,忘記了天,忘記了地,失去了對周圍一切的知覺,隻有濃濃的感情像是把兩顆心包裹在一起跳蕩。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緩緩分開上了沙石馬路。這條路雖然筆直地伸向遠方,已不像白天那樣能看到遙遙盡頭與地平線緊緊相接,這初秋陰晦的天空上,幾顆赤裸裸的星星若明若暗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蒙蒙夜色下的北大荒,晚風習習,泥土沁香,脫穀、翻地、送糧的車燈四處閃爍交織。年複一年,知青們擷取豐收的同時,盼望著明年新的希望……
“阿妹,”李晉停住腳步,“我累了,咱們到地裏坐一坐歇一會兒。”
“好吧。”
李晉拉著竺阿妹的手,跨過路旁的排水溝,穿過一道防護林帶,坐到了靠地邊的一堆麥秸垛旁,坐來鬆軟,倚來舒適。這宛如北大荒豐收搖籃裏的奇妙沙發,這裏有自己的汗水、辛酸與希望,坐起來才有這種別人享受不到的感覺。李晉在曬糧場用大撮子灌裝麻袋、裝車,整整一天,竺阿妹跟了一天拾禾機車,倆人肩挨肩一坐一靠,頓時間,衝散勞累的舒適暖流在癱散般的周身擴散開來。
晚風吹拂的防護林帶,棵棵筆直俊秀的小楊樹輕輕搖曳著枝條,仿佛在神秘地低語著。那低語中的片片綠葉在漸漸變幻成黃綠交織的奇妙圖案。
啊,北大荒正在向深秋緩緩邁著輕盈的步子。
“阿妹,”李晉背靠麥垛,後腦勺枕著扣緊的雙手,仰望著星星稀落的茫茫夜空,倏然產生了一種茫然,“假如返城問題開了口子,這異地遷入未婚投友恐怕很難很難,我進不了大上海,你進不了烏金市,咱們是過牛郎織女生活?還是發展成泡沫愛情呢?”
竺阿妹被熾熱的情火燃燒著,對突來的問題沒準備,脫口而出:“那就過牛郎織女生活!”
“你可別逗了!”李晉一下子坐了起來,語氣直接而火爆,“我這人就是不隱瞞內心世界,八年多的馬拉鬆戀程,再過牛郎織女生活?你真是拿著折磨人當冰棍吃,是不是想在馬拉鬆長征戀愛征途的終點上吹泡沫呀?”
“你--”竺阿妹讓李晉氣得半天沒吱聲,硬憋出了兩顆大淚珠,忽地站起來,“我人已經成你的了,你要是想吹泡沫,就是流氓!”
李晉也感到剛才說話過於冒失了一點兒,但話的主調還沒變:“這是事實呀。”
這是倆人在馬拉鬆戀愛征途上第一次鬧出火藥味。
“事實就是事實!”竺阿妹情愛的自尊受到了挫傷,語氣很硬,“別一口一個馬拉鬆了,打快拳去吧!”說著氣呼呼地走開了。
李晉著急了,急忙追上去把竺阿妹抱起來,氣喘籲籲地坐到原來的位置上,喘息兩口後才聽出,竺阿妹在輕輕地啜泣。他輕輕地給她擦完眼淚,右手剛撫上她的胸口,想試一下她的心髒是否在劇烈地跳蕩,被竺阿妹猛地推開。
“阿妹,”李晉使勁把她摟住,讓她掙脫不得,低聲親昵地說,“你剛才不是說累了嗎,來,我給你捶捶背,捶捶腿……”邊說著邊動作起來。乍初,竺阿妹又掙又推,漸漸地任憑李晉自如起來,這一捶一砸,果然輕鬆了許多,她眯起眼睛安然地享受著。李晉輕重有度地敲打著、按摩著她的肩、背、腿等部位……突然,李晉把手放進她的胳肢窩一抓搔,竺阿妹癢得咯咯笑著又掙又推,倆人嬉鬧起來。笑聲在夜幕下飄蕩著、傳散著:
這是勞動後愉快的樂曲。
這是追求美好未來的樂曲。
這是愛情交織的樂曲。
……
“阿妹,”李晉聲音溫柔了,話還是那個主題,“你想想,我們畢竟都是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返城後不能進同一個城市,這是我們必須麵對的現實呀!”
“現實確是現實,也沒有你那麼說話的!”竺阿妹聲音先生冷一句很快溫和下來,“你想啊,我受黨和國家中等專業學校教育,又有良好的家教,在上海姑娘中我也應該算得上漂亮的,已經步入成熟的青年時代,我怎麼會拿自己婚姻大事和女性貞操當兒戲呢……”
雖然像一番官話,像政治課上的詞語,李晉聽得卻入耳入心。
竺阿妹拉過李晉的手,聲音放緩了:“其實,這個問題我早就想過,你知道,即使兩地知青結婚了,有一方符合返城條件,另一方也很難隨遷進去,這現行政策你是清楚的,所以不結婚不等於是對愛情的冷卻,倘若真的各自返城安排工作後結婚,依靠地方和單位領導往一起調轉,你願意進大上海最好,我家房子寬敞,條件方便,不過,外地人調入上海很困難。人要尋求好的生活環境,我還是主張我們把家安在上海,那兒畢竟是世界有名的大都市。經過最大努力實在調不進上海,我就得調到你們烏金市,從大上海往那裏調應該是容易的,那我就隻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啦……”
“你罵人!”李晉緊緊地把竺阿妹摟進懷裏,讓她躺在自己臂彎裏,用胡茬蹭起竺阿妹的嘴巴和臉蛋兒來。
竺阿妹眯著眼睛,靜靜地放鬆地伸開腿躺著,任憑他蹭著、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