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一片產生力量的天地。
李晉和竺阿妹分手後回到宿舍,夥伴們帶著勞累都熟熟地進入了夢鄉。他悄悄脫衣鑽進被窩,采取多種催眠法仍心馳神蕩,興奮不已,堅貞的愛情給了他無憂無慮投身帶頭返城的熱情。
他在夥伴們的夢囈和酣睡聲中,琢磨起立得住腳的政治角度,琢磨字句分寸,打好腹稿,又重複一遍又一遍地進行腹改,打算明天一早起來就寫成簽名信。進行秘密組織簽名。他矇朧中剛要入睡,突然傳來一聲雞打鳴,便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下炕穿好衣服,順手在褥子底下抽出一本信箋,坐在門口電線杆下,就著路燈刷刷刷地書寫起來:
國家知青領導小組領導同誌:
我們是小興安農場的下鄉知識青年,先後於六八、六九年從北京、上海和省內哈爾濱等幾大城市來到這裏“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粉碎“四人幫”後,黨中央、國務院組織全國人民“撥亂反正”、“正本清源”,恢複“被打倒的老幹部”工作,平反冤假錯案等深得民心。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有我國知識分子走與工農相結合道路的成分,不能否認,但這場運動的主題是“再教育”,是為了“培養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作為一場政治運動,作為知識分子走與工農相結合道路的異化產物,就我們八年多來的親身體味和觀察,無論是從國家和民族的利益,還是從知識青年的切身利益,都是得不償失的。我們認為應把這場運動作為撥亂反正的內容之一,其理由有三:
一、成千上萬知識青年到農場、農村發揮的主要或基本作用隻是充當勞動力,根本不是在培養所謂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黨和人民培養出這些知識青年,付出了很大代價,統統作為勞動力安排在農場、農村,是極大的浪費。
二、廣大知識青年已基本上工農化,接受“再教育”已經到頂,從某種意義上說,知識青年已開始對所在地的貧下中農進行“再教育”,比如辦“掃盲班”、“貧下中農夜校”,帶頭搞科研,搞農機具改造和創新等等。就當時提出的這一任務來說,已完成了它的曆史使命。
三、從目前看知識青年隊伍中孕育的不安心苗頭越來越大,一些不良傾向越來越嚴重,尤其是國營農場一些幹部借國家從下鄉知青中選擇工農兵大學生的機會,不管是否夠條件,也千方百計把自己的子女送進了大學,城裏不少恢複了職務的幹部,千方百計讓自己的子女通過當兵、招工和編造假條件達到曲線返城的目的,在廣大知青中造成了惡劣影響,使我們心中產生不平衡,這都在暗暗滋生著不安定的因素。不少知青像是服了一種“煩躁劑”,知青和知青之間、知青和幹部之間、知青和貧下中農之間,稍有不順就由知青搶先發生爭吵、毆打甚至大規模武鬥事件。這種情緒讓人琢磨不透,紛紜而生,有些知青公開說:世道不公,咱就玩世不恭,打打打、鬧鬧鬧,打它個烏煙瘴氣……
因此,我們積極響應雲南、新疆等地知青要求返城的倡議,簽名上書,要求返回城市有個適當歸宿。當然,在要求返城的同時,我們也不否認北大荒生活的九個年頭中,鍛煉了我們的意誌,學到了貧下中農艱苦樸素的優秀品質,像肖書記這樣的好幹部以及諸多職工,還有這裏的山山水水都給了我們生活、工作的智慧、勇氣和力量,我們熱愛這裏和要求返城是兩碼事,希望能得到上級首長的理解和支持,我們正是帶著以上心情和共識聯名上書的。
敬請領導理解!
此致
敬禮!
簽名人:李晉
他刷刷刷如同流水樣在紙上上下走筆,剛狂草上自己的名字,忽聽得從宿舍裏傳來踏啦啦的腳步聲,扭頭一看,見小不點兒隻穿個褲衩,趿拉著鞋睡眼惺忪地邁出了門坎,邊走邊脫褲衩兒,剛出門扭身就往牆根上泚尿,那樣子壓根兒就沒發現旁邊電線杆子底下的李晉。
“你奶奶個龜孫子的,屬狗的呀,怎麼得哪兒就泚哪兒,”李晉呼地站起來一步跨過去,伸出手要往小不點兒褲襠裏掏的樣子,“我給你撅折它,讓你絕後,你這個缺德玩意兒!”
小不點兒嚇得一怔,連忙提起褲衩兒作揖道:“對不起!對不起!手下留情……”
李晉火沒消地捶他肩膀一拳:“老子要是不教訓你,那驢馬尿還不濺我一身呀……”
小不點兒幹挨一拳,揉揉眼睛,暈乎乎地睜眼一撒眸,見李晉另一隻手攥著鋼筆和信箋,忽然由緊張變成不以為然的樣子,從剛醒來還發緊的滿臉肉皮裏擠出幾絲訕笑,帶有耍嘴片子的腔調說:“哎--我的李老兄,你--火--火什麼呀,我睡得迷迷糊糊憋不住了,起來撒泡尿,不是沒看見你老人家嗎!還論上什麼缺德不缺德,也不是我起的頭往這牆角上泚,這牆角都泚沒棱了……”他見李晉沒火起來,盯著他手裏的筆和信箋神秘地一齜牙:“李老兄,我覺得奇怪奇怪真奇怪,你和阿妹離得這麼近,一個道這邊兒,一個道那邊兒,怎麼還起五更爬半夜的寫情書,沒那麼大癮頭吧?是不是又要勾扯哪個妞兒呀?”
“你給我滾他媽的蛋!”李晉雙眉一豎,小胡子一撅,半真半假、不屑一顧地斜睨著小不點兒訓斥道,“你嘴巴癢癢,到茅樓(廁所)牆磚上蹭蹭去,我像你那個沒出息的玩意兒,程子娟病退一返城,像他媽得相思病沒魂兒似的,沒個男子漢大丈夫樣兒……”
確實,程子娟剛返城那陣兒,小不點兒真像被攝走了魂似的。眼下雖說好了些,也常常精神恍惚、失眠,常常躺在被窩裏就是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撒尿。昨晚一進被窩兒,就盤算著程子娟接到自己信的兩天前就該有回信,心焦如火燎,午夜後才睡著,膀胱裏尿本來不多,尿頻的習慣把他催醒了。平時,他最不願意聽的就是別人說他得了“相思病”,誰要一吐這幾個字兒,他準發瘋似的搶白幾句泄氣,這回,叫李晉冷言冷語訓斥一頓,沒敢還嘴,一是自己確實在牆角上泚起來,說不定真濺他一身尿星子,再者,李晉在隊裏不算什麼大官兒,可也不是一般炮兒。他清醒了許多,尿也憋回去顧不得撒了,眼巴巴瞧著李晉直發愣。
“來來來,”李晉猛一伸手揪住小不點兒一隻耳朵,拽著他離開大宿舍牆角兒,來到門口的一棵楊樹底下,鬆了手問,“喂,我說小不點兒,你還記得我給你們講過的那個秦紅衛吧?”
小不點兒點點頭。
“他給我來了一封信,”李晉一本正經地說,“咱這個地方山高皇帝遠,交通不便,信息閉塞,雲南、新疆,還有咱們省的生產建設兵團,老多知青都聯合起來簽名,要求撥亂反正,讓咱們返城,已經有幾百萬人的簽名簿,想一起交給中央領導……”
小不點兒迫不及待地問:“簽名就能返城?”
“興許,”李晉壓低嗓門兒,“中央領導一看,全國各地知青都有這種要求,會認真考慮的。秦紅衛囑咐說,簽名信裏要根據本地情況寫上幾點要求返城的理由。我剛才起草了一份,就是需要咱們幾個要好的哥們兒先研究一下,都覺得沒啥大問題了,我就組織秘密簽名。”
“怎麼還得秘密簽名?”
“那當然了,表麵挺精靈,傻麅子一個。咱們還能吃一百個豆兒不嫌腥呀!”李晉盯著小不點兒一本正經地說,“要是讓張隊長,還有袁大炮那套號的知道了,給咱亂攪一陣兒還能簽得成呀。”他語氣變得莊重起來,神色也嚴肅起來,鄭重其事地提醒著小不點兒,因為他寫信打腹稿的時候,就考慮到了小不點兒,讓他去秘密串聯找人簽名,不顯山、不露水不說,他渴望返城的勁頭比誰都足,他不比馬廣地、丁悅純那些人差,是鐵杆的積極分子。
“好!”小不點兒眨眨眼,睡意全消,沒等李晉分派任務就急火火地說,“你說找誰吧,我現在就把他們從被窩裏拽出來,一個個簽名!”
“不能在這兒,到小學校操場的籃球架子底下,”李晉伸開右手掌,從大拇指開始,蜷起一個手指頭,點一個名字,“王爾根、李阿三、牛大大……行了。”
“喂--”小不點兒問,“馬廣地、丁悅純他們不找?”
李晉爽快地說:“結婚的暫時不要介入,一色跑腿子!”
“是!”小不點兒扭頭朝宿舍跑去。
李晉衝他背後囑咐:“謹慎點兒呀,別驚動了危險分子!”
“李老兄,”小不點兒把頭扭回來,“沒問題,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裏吧。”
黎明悄悄趕走著黑夜,蒙蒙的晨曦在漸漸泛亮中緩緩地浸漫著暗藍的天空,涼風颼颼中,灰乎乎的秋霧又繚繞著蔓延開來,廣闊而濡濕的北大荒睡醒了,歌唱了,說話了,家屬區的雞叫一聲接一聲,棲息枝頭的喜鵲忽啦啦飛出樹巢,呱呱叫著,給黎明帶來了勃勃生氣。
小不點兒很快把李晉點名的十多名知青從幾個宿舍叫醒,來到了小學校籃球架底下。
“哥們兒們,閑言少敘,贅話簡說,我先念念這封信,你們就知道讓你們來的意圖了……”李晉讀完信,又把秦紅衛來信的情況扼要一敘,問,“你們看怎麼樣?”
一雙雙睜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緊盯著李晉,有的企盼,有的憂鬱,有的充滿信心……
“剛下鄉的時候不理解--”李阿三皺皺眉頭說,“剛才念的這幾條,思來想去,是寫到我心裏去了,怎麼理論都能擺到桌麵上。不過,我擔心一點,報紙上和農場領導總大肆宣傳,知青來場八個多年頭,農場連續八年獲得農業大豐收,說這是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偉大成果,說動員知青上山下鄉是百分之百的正確,這麼寫,他們能不能說我們視成果而不見,給我們戴上否定破壞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帽子,抓一小撮呀?”他瞧著李晉說完,又撒眸一遍每個人。
“就是啊!”牛大大眨眨眼,應和著李阿三提出的異議說,“就我們小興安農場來說,知識青年的到來,為屯墾戍邊畢竟是做出一些重大貢獻,隻要有貢獻、有作為,就說明……”
“說明什麼說明!”黃曉敏像打冷槍一樣突然發言截住牛大大的話,有點理直氣壯的樣子,“你們沒看沒聽嗎?粉碎‘四人幫’以後報紙上、廣播裏都公開說真話了,我看不至於抓什麼‘一小撮’,為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前途和命運,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不必再心有餘悸……”他平常拿個幹部子弟腔說東論西時,大家很反感,今天聽起來都覺得別有滋味,“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我做了調查,也經過認真思考。憑實踐而論,我們知識青年在農場八年多的貢獻是不能磨滅和否認的,修大寨田、築大寨路,建小水庫直流灌溉試種水稻成功,還有小電站、改造中耕機、青貯飼料應用見效等等,但是,同國家培養我們付出的代價和知青們、特別是上過中等專業學校的知青們存在的不能充分發揮潛能的狀況相比,這隻不過是微乎其微的一點點成績,如按他們所學專業各有所用,會對人民有更大的貢獻的。這些老高中畢業生,不少人肯定要進大學,當工程師、當專家,說不定會有多少重大發明呢,現在統統當勞力來使用,搞點小改小革小發明,是極大的浪費呀……”
黃曉敏顯然有些激動,講著講著情不自禁地揮起了拳頭,像是在講演。聽的人卻毫不感到他有說教的味道,都聽得很入神。
他繼續發著感慨,神情很激動:“我們下鄉這八個多年頭,是連續獲得了大豐收,但這不能歸功於知青作用,成為上山下鄉運動的豐碩成果。我算了,八年來風調雨順,老天爺照應,再者,我們這國營農場機械化程度高,所以人均產量貢獻率大,要硬說什麼這是知青作用啦,還有什麼‘人定勝天’啦……純粹是吹牛不嫌牙疼,要是連天暴雨冰雹、幾個月大旱,我讓你知青發揮作用去,讓你人定勝天去……”
大家聽著,突然爆發出一陣掌聲,自文化大革命以來,還沒有人公開說過這樣的話,雖然隻是普普通通的簡單道理。
“好--”李晉一拍大腿,“有道理,你可以說是目前我們農場在撥亂反正中涉及知青問題的理論專家,就像種地上了糞,說話真有勁,不愧是高幹子弟……”
李晉後句話,逗得大夥兒哈哈直笑。
李阿三看看牛大大,牛大大看看李阿三,互相愣怔著,又各自皺眉互相思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