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什麼眼,愣什麼神,”李晉用輕鬆的口吻說,“這回呀,我算看清楚了,李阿三、牛大大呀,咱們上海哥們兒,鼓搗個小發明、小創造,拉個琴、唱個歌,說天道地振振有辭,要說政治上有見地,看透個紅塵,還得北京哥們兒!”
“我是舉雙手讚成哇,”小不點兒等李晉話音剛落,把雙手舉過頭頂又落下說,“咱肚子裏沒多點兒墨水,這封信是挺符合我的心願,李晉那信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嘛,自願為原則。願意者簽名,不願意就不簽,但有一條--這事兒得給我們保密,誰也不準往外亂哄哄,要是嚷嚷出去弄出不濟的來,別說咱哥們兒不夠意思。話又說回來,要是成功了,不簽名的也會跟著借光嘛……”
“你小子少整這些邪的!”李阿三因為剛才發表點不同意見,讓小不點兒一席話激得頓生豪氣,“簽就簽,能怎麼的,還能蹲笆籬子怎麼的?”
牛大大也來了火氣:“就是嘛,別小看咱上海哥們兒,有什麼了不起的,咱不過是談點想法嘛,誰不想返城……”
李阿三、牛大大是上海知青中和李晉等比較要好的,他倆覺得在這些“東北老客”中,李晉很可交,為人坦率、講義氣,就主動靠近交成了朋友。過去,相互之間隻不過是感情的小火花和小小物質上的交流,比如說,有想不通的愁事兒互相安慰,道義上互相支持,春節探親回來,你的上海軟糖、鳳凰牌過濾嘴香煙,我的礦區大麵包啦等等,互相想著、讓著,你送我,我給你,幾年來感情日深,加上李晉搞的對象又是上海知青,似乎更近便了一層,因此,在今天這大是大非問題上,李晉也就把他們找了來。他倆先是猶豫,隨即也就下了決心。
“喂--”李晉呼地站起來,雙手掐腰,“你們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沒人吱聲。
李晉深吸口氣又呼出來,撒眸下四周沒發現人影,對坐在籃球架底下的夥伴們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就放心吧,倘若有一天壞了事兒,我李某是罪魁禍首,決不連累大家,一個個都把你們摘出去。但是有一條,要是張隊長、袁大炮他們發現了想鼓搗事兒,你們可不準背叛,也不準殺我的回馬槍!”
牛大大:“那成什麼樣子!”
“誰要幹出那缺八輩子德的損事兒,是他媽木匠揍的!”小不點兒站起來一揮拳。
王爾根心裏很猶豫,在農場轟轟烈烈地動員知青安家落戶、紮根農場六十年不動搖的熱潮之後,他是上海知青中第一個在這裏安家的,為此,曾被評為場級勞動模範,要是簽字影響大不說,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子嗎?他腦海裏浮現出了場領導在他結婚那天親自給他和新娘戴花的情景,剛才李晉讀的那簽名信的字字句句又重重地敲響著他的心扉……他眼一閉,排除了刹那間產生的一些雜亂想法,一伸手說:“好好好,痛痛快快地簽名!”
小不點兒瞪大眼珠子瞧著他:“我說上海老客,你要是真能簽名,那可值銀子啦,你是堂堂的場級勞動模範呀!”
王爾根邊去李晉手裏拿簽名信,邊從貼身兜裏抽出筆:“好,我第一個簽名!”他接過簽名信一看,李晉已簽上了名字,忙改口:“李老兄第一個,我就第二個簽名。”說著蹲下,把信箋鋪展在大腿上,在李晉名字的下邊端端正正地簽上了“場勞動模範:王爾根”。
大家邊探頭看著,邊給予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王爾根被評為場級勞動模範,不僅是因為他帶頭紮根,還創辦了“南菜北移”試驗田,將南方的菜花、美國的西葫蘆等十多個熱帶蔬菜品種,首次在小興安農場試種成功並推廣,為此,《北大荒日報》、場廣播站曾專版專題宣傳過他的事跡。
王爾根一帶頭,牛大大、李阿三、小不點兒等凡來者都工工整整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不點兒呀,我看這曆史性的任務就落到你小夥子身上了,”李晉拍拍小不點兒的肩頭鄭重其事地說,“聽著,你拿著這封信,凡是覺得差不多的知青,就悄悄地讓他看看,沒有意見就簽上名字,不同意就拉倒,別勉強,一定囑咐不要瞎吵吵。”
小不點兒一挺胸拍得嘭嘭響:“你放心,這差事就包在我身上啦,保證完成任務!”
“哎呀--”李阿三一皺眉頭,“靠小老弟一個人什麼時候串聯完呀!李晉,你看這樣行不行,把簽名信複抄幾份讓簽名的人看,簽名時簽在一張白紙上,多幾個人分頭組織,然後把簽名的紙單訂在原件後麵不就妥了嘛!”他停停接著說:“上海男女知青的動員工作我和牛大大包下了。”
牛大大一揮手:“行,這樣能快點兒,夜長夢多,容易七股八岔出差頭。”
“對對對,好好好!”李晉高興地說,“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呀!複寫幾份合適,都由誰挑頭,你們哥幾個就商量著定吧!”
“我想,組織這事兒挺神秘,準挺過癮,複抄幾份的事飯後再說,”小不點兒把簽名信疊一疊放進兜裏說,“我先過把癮立即行動,畜牧排上早班的正在忙乎起圈、烀豬食,我趁大田排出工前先到那兒簽幾個,那兒有幾個想返城的都要想瘋了。”他說完沒等別人搭腔,撒腿朝豬舍跑去。
小不點兒腳上像生了風,身上像插了翅,嗖嗖嗖地跑啊跑的,多少天來沒有的興致在全身煥發著、興奮著。李晉這一行動嚴絲合縫地吻合上了他內心裏的如意算盤。對象程子娟在他幫助下病退返城以後,他終日像秋霜打蔫了的莊稼,總是沒精打采。程子娟返城後沒有背信棄義撕毀婚約,人一走,反而更加重了他們彼此的思念之情。他也曾設想過搞假病退,讓李晉訓斥了一頓:“他媽的活蹦亂跳搞什麼假病退,我看要說你有病就是長得矬點兒,那是娘胎裏帶來的,那是不是病的病,什麼也不影響。要是搞假病退不成,魚目混珠,再把真病退的給攪和了……講點人味兒……”
是,有道理,他聽勸了。
這回,小不點兒由對返城無望一下子又充滿了信心。自知肚子裏墨不多,手上老繭厚,不像李阿三、牛大大和黃曉敏能理論理論,但基於兩點就覺得有門兒:一是信奉李晉,人家大作家的兒子,腦袋好使喚,來農場幹的一些事兒,別看挨了王大愣的整,最後還是贏者,還沒幹過砸鍋的買賣,他起勁兒的事情,就十有八九有譜兒;二是這幾年也琢磨出了一點道道,掐指算算吧,知青哥們兒們凡是成幫結夥向當官的提出什麼要求、發出呼籲,形成群眾場麵氣候的,比如說王大愣調離這裏的問題,要求每年一次探親假的問題,知青曠工、請假、超假必須給按國家定量發糧票的問題……隻要說的在理,事情鬧大了,隊裏解決不了,總場就要來人,有時肖書記親自出馬,耐心解釋,大夥兒都心服口服加佩服,照李晉的話說,不是五體投地,而是五體趴地。這要求返城的事情是大了點兒,但那簽名信上說的在理……
他琢磨著過去的那些事,越琢磨越覺得心裏有了底兒:準成!
燦爛的晨曦從東方天邊開始,漸漸吞噬了黎明前的黑暗,又開始與糾纏盤繞天空、山林和大地的霧靄搏鬥。最終,它以堅韌的拚搏,把小興安農場的場區、田野、公路、樹林從夜色和霧靄中拯救了出來,現出了完整的形態。瞬間,天空驟然明朗起來,火焰般的東方天邊把小興安農場映襯得雄闊壯觀而豪放。
小不點兒一溜煙兒似的跑到豬舍,一眼看見奚春娣趔趔趄趄地挑著兩桶豬食走出了飼料房,緊跑上幾步喊:“喂--奚春娣--站--住--”
“什麼事兒呀,咋咋呼呼的!”
奚春娣轉臉一看是小不點兒,不想放下肩上的擔子。自從給王大愣老婆輸血導致體弱後,像是傷了元氣,一直沒有恢複過來,加上那年冬天被凍傷,身體一直較弱,領導和夥伴們都勸她少幹,她卻很要強總是多幹點兒,盡管挑的是兩個多半桶豬食,起落也顯吃力。這是為了照顧她,才把她從大田排抽到豬舍排來的。
“你給我放下!”小不點兒一個箭步躥上來,伸手拽住扁擔鉤,喘著粗氣說,“好消息,好消息,不,有頂頂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小不點兒談戀愛後因程子娟病退返城而得“相思病”在知青中聞名,平常擠眉弄眼又好耍鬼臉、開玩笑,奚春娣本以為他又來耍鬼把戲,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順勢放下挑子:“什麼事兒,你大驚小怪的?”
“喂--這回可不是鬧著玩,”小不點兒忘記一切似的說,“李晉接到一封全國知青串聯簽名要求返城的信……”
奚春娣瘦削的臉龐上皺出幾絲波紋:“簽名就能讓我們返城呀,我還是正兒八經地辦病退呢,多少年了,到處都是卡子,農場這邊連隊領導簽了字,場部醫院、縣醫院出診斷,場部勞資科過關了,總場領導也簽字了,上海那邊又來了問題,區知青辦研究、市知青辦商量,沒完沒了……”
“是啊是啊,”小不點兒爆豆似的說,“好在農場這邊手續辦出來了,程子娟比你算是有一點兒運氣,現在……”
奚春娣問:“現在怎麼啦?”
“現在那幾個部門換上了幾個王八犢子,有幾個辦病退的說,送禮一次又一次,幹澆油就是不轉呀。”
“上海給我寫信時也提到了,不知啥時候興起了一股送禮風,”奚春娣心火呼地燒上眉頭,嘴一噘,“我家哪有錢買東西送禮呀,看來不送是沒門了。”
“你聽說了吧?”小不點兒問,“北京那兩個辦病返的姐妹,聽說北京那邊門子很硬,可農場這邊連隊、醫院、場部關關是卡,急得直打轉,送了一次又一次禮都不頂用,哎,就是少唄。看來呀,這邊黑、那邊亮,要麼就是那邊黑、這邊亮,反正咱們知青返城問題是難於上青天,所以我們商量,就是要打開一條通道,順順當當地回城去……”他說著把簽名信遞給了奚春娣。
奚春娣接過簽名信掃了下內容,一看李晉、王爾根、牛大大、李阿三等都簽了名字,順手從兜裏掏出筆:“我簽,太欺負咱知青沒能耐了,中央有政策該返的都不讓返,該呼籲呼籲,讓上邊知道知道,別報紙、電台成天吹,什麼大有作為……”
豪放粗獷的北大荒,在漸漸卸脫著碧綠的衣裝,被涼風摟進了秋的懷抱,美麗的五花山,片片犁起的黑黝黝的土地,靜靜微笑著緩緩跳上山尖的朝陽,似在已有所料地等待著寒風、飛雪、冰封大地……
小不點兒滿意地朝奚春娣做個鬼臉,在豬舍挨個找知青簽名後,迎著紅噴噴的朝陽朝機耕隊撒腿跑去。
“喂喂喂--”小不點兒拽住滿身油漬麻花的北京知青程流流,“你這個農墾係統先進拖拉機包車組長能不能賞個臉兒,也代表北京知青在這個單子上簽個名,也給我們這些要求返城的哥們兒壯壯威?”
眼下,程流流是六十五號拖拉機包車組的組長,北京下鄉知青中的老高三畢業生,沒下鄉時就渴望開汽車,也常在修車鋪門前賣呆兒。來場三年後被調到機耕隊當學員,兢兢業業,起早貪黑,動腦筋搞了不少小改小革,得到普遍應用,連續三年被評為場級勞動模範,去年又被評為全省農墾戰線的勞模,是個在全場小有名氣的人物。他和李晉隔鋪而睡。那天,李晉和馬廣地、丁悅純在大炕上擠在一塊兒喳喳秦紅衛捎來那封信時,他聽出了一點眉目。他不善誇誇其談,也不愛多插言,什麼事情心裏有數,也善猜測。小不點兒把簽名信在他麵前一晃,他就知道了大概。
他正拎著一桶水,準備往停在門口突突突直響的拖拉機水箱裏加,聽小不點兒這麼一說,便放下膠皮桶,接過簽名信邊掃瞄邊問:“這可是天大的事情,鄭風華同意不?”
“管他同意不同意幹什麼!他簽不簽又能怎麼樣,有什麼大關係?”
程流流一皺眉:“怎麼沒關係呢?他是咱們隊的支部書記,是黨的領導哇!”
“組織觀念還挺強哩!明和你說吧,不說你也知道,我們和鄭風華的關係都不錯,他頭上有個緊箍咒,有想法也不能簽,為這個,我們也不找他,”小不點兒胸有成竹的想法綻滿在臉上,“這不是組織上搞的,是群眾自發民間搞的,你別整那些沒滋味的事兒,簽不簽痛快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