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秘密簽名(3 / 3)

說心裏話,程流流雖酷愛開拖拉機這一行,耕起地播起種來忘掉一切似的,精益又求精,創造了百米播種距離彎曲度不超兩厘米的全場最高記錄,但又何嚐不想回北京呢?他是獨生子,家裏還有白發相伴已退休的父母二老,他政治敏感性強,但遇事不前不後,不左不右,在文化大革命中學乖的,會看風使舵,見機行事,就連下鄉時全班要實現一片紅,全班報名達到百分之八十以後,他才含著眼淚和父母商量報了名。啟程的那天晚上,媽媽泣不成聲,他也陪著掉了半宿眼淚,爸爸呢,在外間的小桌旁就著鹹菜喝了半宿酒。午夜後,三口倒是都躺下了,他一直睜眼到天亮在想一個問題:我去屯墾戍邊,二老誰來管呢?

“紮根鬧革命就不顧你那老爹老媽了?怪不得北京哥們兒都說你表裏不一呢!”小不點兒半仰臉,斜棱斜棱眼,陰陽怪氣地挖苦道,“你呀你,幹事老是看領導,看大多數,恐怕一輩子也看不著後腦勺嘍……”他見程流流仍沒態度,氣粗起來,變成了責難的口氣,“等我們哥們兒大功告成,你跟著打回老家去,臉往後屁股上撂呀!”

程流流不簽名主意是定了,不願意聽他數落,頂他幾句又怕他傳出去,在知青中受孤立,隻好裝啞巴拎起膠皮桶給拖拉機加水去了。

小不點兒瞧著他的背影兒,氣呼呼地把簽名信往兜裏一揣,一跺腳:“呸,不簽就不簽,缺一個臭雞子兒,照樣能做雞蛋糕!”他最後大聲警告,“明智些,千萬不要給我們往外胡嘞嘞!”

程流流沒聽見似的,把一膠皮桶水灌進拖拉機水箱,擰緊蓋兒,拎著空桶一貓腰進了駕駛樓,轟隆轟隆地開著拖拉機走了。

小不點兒有些掃興,仍不減精神頭地朝小煤礦走去,心裏卻飄起了一片小小的陰霾:議論起來幾乎沒有一個不傾向返城的,這簽起名來就不像想象的那樣,找到一個就刷刷地把名字寫上。尤其按李晉囑咐的要找點“知名人士”簽名,不那麼簡單哩!

這回去小煤礦,潘小彪會怎麼樣呢?

自打前年鄭風華調回隊裏當支部書記以後,潘小彪當了礦長。他是當年從公安局學習班放出來被上山下鄉浪潮卷來的所謂“冒牌知青”,現已成為全場後進變先進的典型、省級勞動模範。他的名字已隨著小煤礦生產日益興旺,隨著數九寒冬家家戶戶爐火通紅、溫暖如春,越來越享有崇高的威信。梁伯伯和陳工程師手把著手培養鄭風華和他學會了采掘生產中的通風、放炮、打眼、瓦斯檢驗、冒頂處理等各種技術後撤了,王大愣垮台,肖書記當了農場的主要領導後,鄭風華擔任了隊支部書記,潘小彪接替鄭風華當了小煤礦礦長,開發建設小煤礦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曾三個春節之夜在采煤掌子裏度過,是在國家知青辦都掛名的人物。

小不點兒邊往小煤礦小跑邊想:他要是簽名可就值銀子啦,能簽嗎?會不會碰釘子?他畢竟是李晉的老鐵,不過,和鄭風華也不錯,對,鄭風華和李晉也不錯嘛,碰釘子也是個軟釘子,不會像程流流那個艮蘿卜……

小煤礦以它在北大荒被片片農田環抱著的特有的風采展現在了風風火火跑來的小不點兒麵前:這裏已不再是當初剪彩時那對小規小模正副井,眼下又增加了兩個斜井,一個豎井,已在一個四邊形角點上構成了一片繁華熱鬧的礦區,去年生產能力已達到二十萬噸,純盈利二百萬元,在全場已成為鶴立雞群的創收大戶。一堆堆高高的矸石山,一座座小山似的烏金閃閃的原煤,升井回井的一排排咣啷咣啷直響的小礦車,車水馬龍般來來往往運煤的大卡車喧鬧不停,使北大荒這方土地充滿了新的生機。當年的木板房變成了棟棟整齊美觀的紅磚房,還有職工浴池、小商店、食堂、麵包廠、礦燈房、會議室等成了別致有序的煤礦小社區。當年由這裏連接連隊的那條穿過菜地的羊腸小道,變成了能並排行駛三輛大卡車的寬闊平整的沙石大馬路,進入礦區的路口處豎立著一個冂形路門,頂端橫排著“小興安煤礦”五個木板刻製的紅光閃閃的大字。

噢,它的名字表示它已不再是隊裏的煤礦。它的名字已經和農場的名字並駕齊驅了,這是肖書記上任不久主持黨委會確定的,並給了許多財力物力上的支持,使它變成了場直屬單位。四個井年產二十萬噸原煤,創產值四百多萬元,盈利二百多萬元,而三隊三萬多畝地年總產糧食九百多萬斤,年創產值僅一百八十多萬元,由於貸款種地,年年虧損,相形之下,小興安煤礦成了農場的一根財柱子。肖書記在全場三級幹部會議上多次以“小興安煤礦”為典型,大講“以農為主,大辦工業,以工富場,工農並舉”的辦場方針。當然,也就少不了表揚潘小彪,有人稱他是肖書記的掌上明珠。

潘小彪要是能簽名,這份簽名信的分量可就沉甸甸的羅。

小不點兒美滋滋地跑著,覺得長這麼大從沒幹過這麼神聖的事情,心裏盤算:怎麼樣才能讓他把名字簽上呢?盤算來盤算去,覺得把握性很大,因為平常可以看出,潘小彪很有主見。平時,在一些有爭議的問題上,覺得鄭風華有理就站在鄭風華一頭,覺得李晉有理就站在李晉一邊,從不趨炎附勢。多數時候傾向李晉,就是李晉被批被關時也是這樣,夠哥們兒意思,因此,得一下子就扛出李晉這杆大旗和他攤牌。

他進了冂形門,徑直朝礦長辦公室走去,剛拐過房山頭,趴在門口的愣虎呼地躥上來親昵地甩尾巴,舔他的衣襟,又呼地立起來兩隻前爪虛空著抓撓他的肩頭。愣虎非常認人,對潘小彪的幾個朋友李晉、馬廣地、丁悅純還有鄭風華,包括肖書記在內,隻要一見到就是一付親昵不完的樣子。當小不點兒喚著愣虎的名字朝辦公室走去時,剛到門口,愣虎就咬著他的衣襟朝那座斜井走去。

愣虎長得粗壯了,顯得老了,雖不像猛虎般有氣勢,仍然精神抖擻,一舉一動充滿著靈氣,也顯得更乖巧、更懂人性人語了。這些年,它一直陪伴著潘小彪度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除下井外從不離開身邊。不讓它在辦公室等著,它就一直在井口等著,走路時跟在身後或躥在身前,睡覺時趴在床前。潘小彪有次生病臥床不起,它竟趴在床前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打點滴,別人扔給它食物,它連聞都不聞,隻有潘小彪扔給它,它才瞧著潘小彪甜甜地吃掉。

它把小不點兒領到斜井入口旁,衝著掛鏈工直搖尾巴,掛鏈工一瞧愣虎的動作就知道是非常熟的人要找潘小彪:“同誌,你找潘礦長?”

小不點兒點點頭。

掛鏈工伸手拽住電線杆上的鈴繩連連拽了三下,電鈴像給上下礦車打點一樣,叮鈴鈴地連響三陣兒。

潘小彪隨著輸煤車來到了井口。頭上的礦燈一閃一閃,滿臉是汗漬和煤粉。

“哎喲,”潘小彪拭拭額上的汗水,“我以為誰有什麼要緊的事呢,原來是你呀。”

“我怎麼的?我就沒有重要事情啦,你也太小瞧人了!”潘小彪被小不點兒拉著朝旁邊走去,他那煤粉和汗水漬汙的臉上透著樸實而又倔強的硬漢子氣,初下鄉時那流裏流氣的味兒已在事業的冶煉和夥伴們的熏陶中蕩滌無跡,個子又長高了一點兒,身板又墩實了一點兒,兩年的連隊夜校生活給了他不少收獲。

“喂,我說夥計……”小不點兒把潘小彪拽到一根電線杆底下,撒眸下周圍沒人,講了來龍去脈後盯著潘小彪那灰漬漬的臉,一字一句咬得很真切,“李晉派我來,讓你也簽個名。”

“這……”潘小彪凝思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倚電線杆搖晃幾下簽名信說,“我走了,這小煤礦……”

“扯雞巴蛋!”小不點兒也隨之坐下,拽住他一隻胳膊說,“你在咱場倒是個人物不假,別以為地球離開你就不轉了,嘿--別把自己擺得救世主似的,毛主席怎麼樣,去世後這不地球照樣轉,中國的事不是照樣有人領著幹嗎,我看幹得更好……”

潘小彪手托起下頦不吱聲。

“喂--”小不點兒開始耍小心眼了,“要不就這樣,你該簽名就簽名,鬧成了舍不得走的話,就繼續當你的礦長。”

潘小彪搖搖頭:“我要簽的話,就和哥們兒擰成一股繩,你少給我整這一套。”

“那就擰吧!”

潘小彪不吱聲。

這兩年,關於知青返城、紮根等問題,潘小彪耳朵裏沒少灌,他家裏確有具體情況,按條件可以申請辦返城,但身上滿載著農場給的這麼多榮譽,心裏一直猶猶豫豫。他心裏明鏡一樣:倘若不下鄉來到農場,未必能混到今天這個份兒上,北大荒養育了自己,夥伴們幫助了自己……說實話,心裏又確實想返城。

“我說小不點兒呀……”潘小彪抬起頭來有點神情恍惚,愣虎知道主人在發愁,急得兩隻前爪直撓地,隨著後屁股一撅一撅,尾巴直搖晃。

“有話你就說,別假假咕咕的,怎麼辦起事兒來又像老娘們兒似的了呢,簽不簽快說話,來個痛快的,我也好向李老兄交代呀!”小不點兒用上了激將法,心想:這小子已經鍛煉得不簡單了,他敢簽名,就能掰扯出個理兒來,這事兒就更有好戲了。

潘小彪推開小不點兒的手,忽地展開眉頭,拍拍他的肩膀頭,終於打開了話匣子:“我說夥計,榮譽歸榮譽,貢獻歸貢獻,還有一個人熱愛這個地方或是不熱愛這個地方,這些都和知識青年該不該返城是兩碼事兒,要一碼歸一碼,這封信我看了一遍,這些觀點是對的……”

“痛快!痛快!有見解,有見解……”小不點兒忽地站起來一拍潘小彪的肩膀頭,“那就快簽名吧!”

潘小彪擺擺手:“你坐下,聽我說呀。”

“好,”小不點兒興奮地坐下,說著說著用起了說書人的腔調,“慢慢給我講來。”

潘小彪說:“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要是順民心、合民意,符合我國革命和建設的發展規律需要,就應該勢頭越來越紅火、越旺盛,我怎麼看像個窩窩頭,口張得大大的,越來越往尖上縮呢……”

小不點兒問:“怎麼解釋?”

潘小彪打著手勢說:“開始敲鑼又打鼓,城裏鄉下齊動手,送的送,迎的迎,這就是口張得大,這八年多來,從抓法上、動態上、知青情緒上,都在由張大口向小處縮。走後門返城啦、農民反映地本來少與他們爭嘴啦、知青因不安心鬧事啦……都在向一種不好的勢頭發展。”

“嘖嘖嘖,”小不點兒咂咂嘴,豎起大拇指,“不愧是省級勞模,看得透,比喻得形象,棒!真棒!”

“現在,粉碎了‘四人幫’,中央提出撥亂反正很好,這個問題是該給上級領導寫信理論理論,把培養出的知識青年統統送到農村紮根一輩子對不對?”潘小彪說著一轉話題,聯係到了自己身上,“返城與紮根問題我心裏可矛盾了,今天你來了,咱們是哥們兒,我才說這話。我爸爸在煤礦幹了一輩子,你知道,是全市勞動模範。去年退休了,不幸得了腦血栓,媽媽體質也不好,常鬧個小病,離不了藥。爸爸媽媽來信就提盼著我辦返城,還說盼著我娶媳婦照顧他們……一想這,心裏就像有塊焦炭一樣火燒火燎。再想想農場對我的培養,隻好咬咬牙,那邊幹脆不想它……”他歎口氣又說,“好,我簽字,如果真的中央開了口子,允許知青返城,農場需要我繼續在這裏辦礦,我就留下!”

“有種!”小不點兒掏出自己的鋼筆取下筆帽遞上去說,“那就痛痛快快簽吧,寫上:省勞動模範潘小彪!”

潘小彪照著小不點兒的意思簽了名。

小不點兒趁潘小彪不在意,從兜裏掏出印泥盒打開,拽過他的手用大拇指沾了沾,在名字後邊又印了一個紅紅的拇指印。

“喂--”潘小彪問,“這是幹什麼?”

小不點兒做了個鬼臉:“幹什麼?這更實實在在地說明,潘小彪是真心實意地簽了名,我還準備把你說的那些話告訴李晉,讓他整理整理說給那些自覺幹得不錯的人聽聽。”

他說完一溜煙兒跑的,邊跑邊琢磨,除回去把初步戰果向李晉報告一下外,抓緊把簽名信複抄幾份,再找幾個可靠的人抓緊組織秘密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