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離婚(1 / 3)

“喂,我說夥計--”丁悅純下班回來推開門一進屋,把上衣脫掉往炕上一甩,順手拉亮燈,拍拍正站在炕沿邊哈腰擀麵條的薑婷婷肩膀頭,神秘地說,“李晉他們組織人秘密簽名,要集體請願返城呢,你聽說沒有?”

薑婷婷把攤開的麵餅纏卷到擀麵杖上,用力一壓一壓地擀著,漫不經心地說:“我忙著呢,別拿舊聞當新聞來我這賣弄,像誰不知道似的!”

“你先別擀,”丁悅純拽住薑婷婷的一隻胳膊,“你既然知道,有什麼感冒沒有(知青們說俏皮話、賣關子,流行把‘感想’說成‘感冒’)?”

“我不擀你替我呀?”薑婷婷嗔怪著撥開丁悅純的手,繼續表現出一種不感興趣的樣子,“人家秘密搞的,把咱這些當年積極紮根鬧革命的小老爺們兒、小老娘們兒都甩一邊了,不礙咱的事兒!咱吃飽撐的呀!聽著這耳朵進那耳朵冒,感那份冒什麼呀,他走他的返城路,咱走咱的紮根橋,命裏該著呀。”

丁悅純聽出她悲觀的語調,往旁一坐歎口氣:“李晉這小子辦這樁事兒不夠意思,也不和咱們通通氣兒,畢竟是坐一趟火車來的,還他媽的哥們兒呢--狗屁!”

“你別這麼說,誰讓咱們早結婚來!我不是說了嘛,命裏該著。”薑婷婷見丁悅純坐在炕沿上生悶氣,知道他一上火就嗓子疼,嘴邊起泡兒,緩和下賭氣的口氣,把卷在擀麵杖上圓圓的、薄薄的大麵餅攤在麵板上,從麵板角的小碗裏捏一小撮麵粉,均勻地撒在麵餅上,瞧著丁悅純,用手往額上推推耷拉下的一綹劉海兒說,“和你通氣兒有什麼用啊,上邊文件裏不是說過嘛,未婚知識青年夠條件的可以辦理病返、家變返城,我想了,結婚了,怎麼也不好弄……”

“那不是過去的大規定嘛,他們現在是請願大返城!”

“大返城也不會帶你這扯老婆帶孩子的,把心放肚裏吧。”

薑婷婷把大麵餅又卷在擀麵杖上使勁一擀,驚醒了炕頭上睡覺的小娃娃:“哇哇哇……哇哇哇……”

“哎喲喲,”丁悅純急忙俯過身把小娃抱起來,在地上邊走邊搖晃,“寶寶不哭不哭,媽媽給你擀麵條兒呢……”

這娃娃是薑婷婷去年麥收結束時生的,剛滿周歲沒幾天,取名早早,這是丁悅純琢磨起的,他受一些上海知青思想感染,隻戀愛不結婚,覺得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總不能這樣轟轟烈烈下去,說不定一早一晚會有個準說法時再定砣,沒想薑婷婷抽調到場文藝宣傳隊因美貌遭到王肅的暗算,擔心再出意外,在心理上不想結婚的時候結了婚,就用“早早”這個名字來表示了對這段人生旅途的感歎,也是對那段不願回顧的往事的怨恨。

薑婷婷轉過身,指指早早帶遺憾地說:“悅純呀,就死了那條返城的心吧,袁大炮兩口子發的那誓言不是離譜兒的,隻要結婚一安家,就像釘子砸進木頭一樣,鉚在這裏了,咱就隻好在這裏獻青春、獻終身,獻完終身獻子孫,哎--哪裏黃土不埋人?煞下心好好在這兒幹吧。”

“婷婷呀,這玩意兒我琢磨了,李晉這回帶頭請願鬧返城,可能有門兒,咱不能傻乎乎地擎著,依我看,既然他們跑腿子鬧返城,咱們結婚的也要找竅門坐這一班車!”丁悅純把懷裏的早早搖晃睡了,貼在薑婷婷的耳邊上,話音很輕,語氣卻很重,實實在在落進了薑婷婷的心窩裏。

“什麼竅門兒?”薑婷婷停下手裏的活兒,反轉過身來,挓挲著兩隻麵手挺腰立眉地和丁悅純對了麵。她雖然成了孩子的媽媽,仍不失當年宣傳隊舞台上的花容月貌,身體胖了點兒倒更顯得勻稱協調,那高高凸起的胸部、纖細柔韌的腰肢、渾圓有力的大腿……充分體現了女性那玲瓏的曲線美,那紅潤的麵頰上的清眉秀目更透著健康和甜美……一些來農場寫生的畫家、拍照的攝影家常纏著她不放,悉心捕捉她的一舉一動做素材。有位攝影師還拍了她的照片發表在一期刊物上做了封麵。

丁悅純把孩子放在炕上,在薑婷婷麵前輕輕打個手響:“這竅門兒就是--離婚!”

“離婚?”薑婷婷睜大了眼睛。

“對!”丁悅純放大了音量,“是假離婚。”

薑婷婷問:“假離婚?”

“是啊,”丁悅純眉飛色舞地說,“一離婚不就成了光棍漢、小寡婦了嗎……”

薑婷婷氣嘟嘟地截住話:“你說話真難聽,一股廁所裏的臭氣味兒。”

“難聽怕什麼,真是的!”丁悅純繼續表白,“那樣就可以跟著簽名坐李晉這班車了。”

“你就這麼信李晉?要是不成呢?”

“嗨,你說這幾年怪了,我就信服李晉這小子,屁格郎嘰,都是正經事兒。”丁悅純說,“要是不成,咱就辦假病退!”

“假病退不成呢?”

“複婚在這裏過日子!”

“嘿,一步一步還挺有招呢。”薑婷婷幹脆坐到了炕沿上,挓挲著兩隻麵手,“你說說怎麼個假法吧?”

“哎喲,虧了你還在文藝隊當過演員呢!這個假,就是假戲真演,不能讓別有用心的人看出破綻,要嚴絲合縫,”丁悅純摟住薑婷婷的脖子,“咱們找個由子就吵吵鬧鬧假打仗,讓隊裏人都知道,輿論造出去了,就以感情不合為理由辦離婚手續,這就是假戲真唱,啊?”

薑婷婷推開丁悅純:“假戲真唱?你是不是要玩邪的呀?辦了離婚手續還能是假的?”她有點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見李晉他們玩命似的要返城紅了眼,要甩下我們娘們兒跑呀?”她心裏知道,當年調到場文藝隊以後,王肅對她施淫威,糟蹋了她,場裏隊裏不少人都知道,曾鬧得自己一時不願見人,丁悅純能不能……

“哎呀呀,真小心眼兒,女人心,針鼻兒那麼大個心眼,”丁悅純冷不防伸出嘴親了一下薑婷婷的臉蛋兒,猜出了她的心思,挖心掏肺地說,“自打給王大愣老婆子輸血起,隊裏人就說我自私,我內心真承認,在愛情問題上我更自私,家裏說話你別介意,我要是不擔心王肅打你的鬼主意,擔心別人撬了我的行,我是不能這麼早結婚的,所以才想法做你工作,開墾這片處女地,撒下種子跑馬占荒……”

“去你的,別沒正經的!”

幾年來,丁悅純內心痛苦過,一直在薑婷婷麵前掩蓋著內心,佯裝自己不介意王肅曾猥褻奸汙過她。

他確實愛她。

“婷婷,你這麼漂亮的媳婦我怎麼能舍得撒手呢,就是假離婚了,我也得三天兩頭找你幽會,”丁悅純雙手撫摸著薑婷婷的臉,像當年談戀愛惹氣了薑婷婷時一樣哄著說自己的打算,“返城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辦複婚手續,在城裏辦這手續簡單得很,拿著離婚書再換個複婚本,幾分鍾就完事兒。”

“要是返不了城呢?”

“那就在這裏複!”

“早早呢?”

“就商量判給我,送到我媽家。”

“我才舍不得呢,這麼點兒。”薑婷婷瞧瞧熟睡的早早。

“舍不得就判給你,你帶著,辛苦點兒,反正也不會多長時間。”

“這倒是個法兒……”薑婷婷臉上的陰雲散了,“悅純,要是弄成了,日後回想起來真有意思,生活也像演戲一樣。你說那薛文芹和錢光華兩口子的婚事,那薛文芹就能幹得出來,她是裝瘋賣傻成眷屬,咱再假戲真唱鬧離婚,夠熱鬧的。”薑婷婷說著說著“噗嗤”一聲笑了,“別光咱倆弄這個景兒,讓薛文芹、馬廣地、梁玉英他們也試試……”

“可也是,”丁悅純一拍大腿,“讓他們享受享受咱倆的專利!”說著一猶豫,“那不就要返城風前刮離婚風了嘛?”

薑婷婷想起下鄉以來遭受的精神痛苦與磨難,感慨地說:“刮就刮,上山下鄉這場運動也太折磨人了。”

“是!”丁悅純“砰”地推開門揚長而去。

薑婷婷尾隨著追到門口,門扇在牆角“咣當”兩聲開著,眼前一片漆黑,隻有知青大宿舍和家屬房的窗戶上燈光閃閃,發電機房的機器轟鳴聲震蕩著夜空,聲音是那樣單調,場區夜空是那樣寂寥……丁悅純的影子已消逝在夜幕中,她知道是去找薛文芹、梁玉英、馬廣地了。丁悅純跑走的刹那間,她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又似乎沒什麼要說,思緒紛亂起來。

她挓挲著兩隻麵手,倚著門框想喊又沒喊出來,轉身回到屋裏,把擀好的大麵餅疊成長條兒,拿起菜刀要切成麵條,心裏仍然紛亂得很,覺得像是外麵有人在向屋裏窺視什麼,上炕拉上窗簾,一邊慢慢地切麵一邊回想著往事。

這拉上的碎花布窗簾垂掛了一年又一年,真真切切地注視著這對知青因奇特原因過早紮根安了家的婚後生活。蜜月過後,短短的夫妻生活就出現了要破裂的危機。那是一天收工時,丁悅純和一名北京知青發生了口角,那知青理虧詞窮時,蠻橫地挖苦了兩句:“你他媽的咋呼什麼玩意兒,老老實實戴王肅給你的綠王八蓋子去吧!”丁悅純氣惱得一口氣跑回家,越想越氣。當時,他隻了解王肅對薑婷婷有淫心,自己又確實從心裏愛她,隻以為這事知道的範圍很小,沒想到連一個普通的小知青都用話來埋汰自己,麵子丟得太大,飯不吃、覺不睡。薑婷婷莫名其妙,越勸越擰勁兒,連睡覺都一反常態,抱個枕頭與自己調頭而睡,在被窩裏蒙頭憋氣。薑婷婷打聽了幾個知青,雖都沒說實話,也明白了個大概……

這樣持續了一天,兩天,三天……他不和薑婷婷說話,也不同枕。薑婷婷眼睛哭腫了,嗓子哭幹了,仍不見丁悅純的笑臉和言語。她的思想開始強烈地翻騰著:上王肅當的事情,當初你丁悅純也不是沒有所聞,而且搶早結了婚,不然的話自己還可以向組織提出調離小興安農場或要求辦返城,他現在要是提出離婚可怎麼辦呢?再走沒結婚前計劃過的路?

李晉聽說趕來了,馬廣地、潘小彪,還有鄭風華,連場黨委肖書記也趕來了。大家心有靈犀,好一通批評和開導丁悅純,才使他漸漸好起來。薑婷婷呢,總覺得自己是戀愛期間受的侮辱,且為上當受騙,丁悅純不但不同情,反倒產生嫌棄之感,是拋棄了愛情,認為自己戀錯了人,滿肚子是委屈加委屈,後來在薛文芹、韓秋梅等拐彎抹角的勸說下也想開了,不管怎麼樣,自己總是有男人最嫉恨的汙點,便一下子拋棄了自己花容美貌的優越感,兢兢業業操持家務、帶孩子,也格外地留心和疼愛丈夫,總想找出一種補償,贏得兩愛無猜的感情。倒也見效,人心都是肉長的,隨著日月的流逝,丁悅純感動了,特別是有了早早以後,夫妻感情越來越濃。但,這次猛又提起離婚,也不知是真是假,丁悅純那番話之後,一片小小的陰雲飄上了薑婷婷的心頭。

她在愣愣地發呆:丁悅純說得挺好,這離婚能不能弄假成真呢?

不由分說,丁悅純拽來了薛文芹、馬廣地和梁玉英,薑婷婷停止了往鍋裏下麵條。

“喂--”丁悅純拿出在知青大宿舍和李晉學的講故事的本領,富有感染力、煽動性地講完李晉如何接到串聯大返城的信,各地知青如何借“撥亂反正”之際如潮似湧地請願返城,李晉如何正秘密組織“簽名信”……之後,講了自己和薑婷婷如何商量假離婚也坐這班返城車,接著催問:“想返城都無疑了,你們就看我這一招兒怎麼樣吧?”

亮閃閃的燈光下,他們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小板凳上,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傻了眼似的,對丁悅純突然拋出的這個話題,一下子都拿不準主意。

是啊,離婚是夫妻關係破裂的象征,盡管是假的,何況來的幾個人的婚姻對象又特殊,薛文芹和梁玉英是和“坐地炮”結的婚,馬廣地是和山東“盲流姑娘”結的婚,對方原來的戶口本來就都不在城裏,不像丁悅純兩口子來自同一城市,又都是知青。即使這是個返城的竅門兒,他們又都是竅門裏的難題,何況對方都是計劃讓黃土埋在這裏的,又都不在場,怎麼好表態呢?

“哎呀!”丁悅純打破沉悶的空氣,一拍大腿,瞧瞧薑婷婷點劃著他們說,“我家這口子,一點就通!我看你們這套號的,不甘心在這裏一輩子,有了機遇還不趕快抓住,就是一輩子順著壟溝找豆包兒吃的貨!同意不同意,你們倒說話呀?怎麼的?”

梁玉英問:“這事準成嗎?”

“嘿,”丁悅純又是一陣誇誇其談,然後竟打起保票:“沒錯,要是不成,我爬出十裏地給哥們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