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能成的話,對我來說也不是簡單的事情,”薛文芹也開了口,“我得好好尋思尋思。找竅門兒,別讓竅門兒咬著,咱們要好好討論討論。再說,我那口子又不在,別讓他一時弄不清楚心裏結成疙瘩,以為我不想和他過了或三心二意了,日後夫妻間留下裂痕不好收場。”
丁悅純說話霸道起來:“你不就是老公公落實了政策,當上了小學校長,又分到了當年王大愣那套房子嗎?眼皮子淺哪!你要回去,你老公公可以調轉工作回城裏,那人有本事,到哪兒都是塊料,這些年,城裏教師缺得很!”
“你這人,”薑婷婷對薛文芹的話引起同感,“你讓人家說話嘛,錢光華怎麼辦?又不是知青。”
丁悅純:“活人能叫尿憋死!”
“要離,我就不是假離,真離!”梁玉英不知什麼時候眼圈兒濕潤了,憋了許久的莫大委屈和恥辱一下子激怒得她臉紅一塊紫一塊,嘴唇顫抖幾下又忽地張開,氣呼呼地說,“反正這裏也沒有外人……我實在受不了張家父子的氣啦……”她說不下去了,嗚咽起來。
馬廣地從炕沿上站起來:“怎麼?他們虐待你?”沒等梁玉英回答,就擼胳膊挽袖子表示起來,“怎麼?看咱們知青眼眶子青呀!你說,我有招兒。”
梁玉英擦擦眼淚:“張小康不是個東西,他爸白披一張人皮,還當他媽咱們隊的隊長哩,能把你氣死!”
梁玉英的哭,梁玉英引出的話題,對在座的來說都是新聞。當時梁玉英定這親事時,她爺爺與陳工程師被鄭風華請來幫助創建小煤礦。那時,這裏還是連隊建製,王大愣是這裏的大連長,張小康的爸爸是副連長,梁玉英的爺爺親自參與了這門親事,並不完全衝著他家這個小官兒,主要覺得人家樸實,小康讓人一打眼又是本分孩子,老人家想,管他是“坐地炮”還是知青,反正孫女回不去城了,隻要嫁正經人家過日子就中啊。如今,梁玉英怎麼這般委屈呢?
“馬廣地,你坐下,”薛文芹讓丁悅純搶白了幾句,解除尷尬找到了話題,扒拉一下馬廣地問梁玉英,“玉英,這張家父子不那麼驢性霸道呀!”
梁玉英發泄說:“他們要是講理,真有點兒驢性霸道的脾氣,吵一陣子,鬧一通的,哪怕摔碟子砸碗,雨過天晴,過去也就好了。他們是‘打悶雷’,蔫古咚地壞,讓人不好大吵大鬧當麵說,長了難咽這口氣!”
還沒等梁玉英說出緣由,眾人已開始各自打抱不平了。這幾年,也可以說近一二年間,知青中出現了一種情緒傾向,如外界有對準知青的不善來頭,全隊,甚至全場的知青可以很快聯合起來,怒氣一致衝外。內部呢,知青來自的區域間,知青與農場職工和幹部之間,常聯合起來,這裏有“大聯合”,又常有“小聯合”,知青群就像一堆一點即燃的幹柴,稍有星星之火,即能引起熊熊烈火、動刀動槍的武鬥。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引起派性吵鬧毆鬥。省裏有位來搞調查研究的理論家稱,這是文化大革命派性武鬥的繼續,如不采取適當措施,這些知青成堆的國營農場和生產建設兵團,遲早要釀出不好收拾的大亂子來。他的一番話當時就引起了肖書記的思考。
“他娘那個腿的,張隊長土拉土鱉那個熊色,還敢和龜孫兒子一起虐待知青牌的兒媳婦。那陣子他扯個嗓子要對知青‘再教育’,話從他嘴裏吐出來,我就覺得不是味不舒服,渾身起雞皮疙瘩……”丁悅純又氣又納悶兒又覺得不奇怪,“那些年,他跟在王大愣屁股後頭像沒頭蠅子不緊不慢瞎哼哼,鄭風華當書記以後,他除管點生產外,什麼都他媽的好好好,是是是,裝他媽蒜!”
薛文芹接話:“什麼裝蒜,我看根本沒水平!”
“我沒說嗎,”梁玉英擦幹眼淚,“你們也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浮皮潦草的能看出個啥,一肚子臭下水!”
“梁玉英--”馬廣地又耐不住了,呼地又站起來,“你快說,雜種×的,他那個小樣兒!王大愣怎麼樣,不他媽的尿罐子不叫尿罐子,成了癟癟壺嘛。捏癟他就有咱哥們的勁兒,他要是無理做損,讓他嚐嚐咱對付王大愣的厲害!”馬廣地治人有損招兒是全隊出了名的,格外凝聚了大家打報不平的心。
薑婷婷忘記一切似的,捅捅梁玉英:“玉英姐,急死人了,怎麼回事兒?你快說。”
“你們是不知道,這兩年,我是讓他們打掉牙往肚裏咽,我幾次想和他們掰扯掰扯,都怕丟麵子。誰知他們越來越甚。”梁玉英終於揭開了鮮為人知的自己內心痛苦的謎底,“你們也知道,那年,我爺爺來幫著辦煤礦,是張小康他爸圈弄我爺爺要我和他兒子成親。我小,沒主意,嫁到了他家。誰知他家娶媳婦的目的是為了傳宗接代,讓我給他家生兒子,誰料我偏生個姑娘,他們一家成天陰著臉,常又摔又砸、指桑罵槐。有一天,他家一隻老母雞下了個軟蛋,老婆婆打得雞滿天飛,嘴裏還罵著:‘你這個沒本事的,沒能耐倒趴我家這個窩。’”
“混他媽蛋!這一套封建腦袋,還對咱知青進行再教育呢。”薛文芹氣哼哼地說,“生姑娘怨媳婦嗎?張小康和他媽混蛋,張隊長也混蛋嗎?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你家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種上穀子還想收芝麻?”
“我以為他非打即罵哩,”馬廣地一聽泄了報複的氣,“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呢,他陰他的臉,她指她的桑罵她的槐,我聽說咱這個隊裏不少‘坐地炮’都這個熊德行,你就給他來個裝聾作啞,該吃吃,該喝喝,日子一長就好了。生姑娘生小子不都跟他家姓張嘛……”
“你想哪裏去了,馬廣地呀,”梁玉英氣呼呼地說,“我在外屋燒火做飯,孩子在炕上哇哇哭,他們一家三口沒事兒似的,誰也不抱一抱。”
薑婷婷一聽來了氣:“不抱你就抱,以後你就給她來個啥也不幹,光帶孩子。”
“可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心疼,這半年我就這樣了。可是--”梁玉英說著眼角緩緩地滴出了兩顆淚珠,“張小康不是東西,他爹媽也混賬,想逼我退出他家!張小康這個王八犢子已經在外邊胡搞了!”
“真的呀?”薑婷婷問,“和誰?”
梁玉英含淚點點頭:“那個北京知青馬麗娜。”
“準嗎?”丁悅純問。
“準!”梁玉英氣憤地說,“讓我堵住了。前天上午,張小康以為我不能下班這麼早,把馬麗娜領家裏去了,一見我,兩人都驚慌失措,馬麗娜接著一陣嘔吐,我一看像是懷孕的樣子。到了晚上,我和張小康折騰一宿沒睡覺,再三逼問,他承認和馬麗娜睡了覺,而且有了孩子。”
薑婷婷氣得直咬牙:“你沒和他爸和他媽說嗎?”
“嘿,他家一窩混蛋!我和他媽說,你猜他媽說啥,還是那句屁,說誰家養雞下軟蛋呀,不好好下蛋就換一個。”梁玉英氣憤過勁兒已經沒有眼淚了,“他爸更不是個東西,還派咱隊衛生所小王陪著馬麗娜去醫院做孕檢,看看是男孩還是女孩……”
“簡直不像話!”薛文芹已經氣急敗壞,“誰不知道馬麗娜下鄉前在北京是不正經的小碼子。”
“為了要硬皮兒蛋,也不管他媽的碼子不碼子啦!”馬廣地由不以為然變得氣哼哼了。
薛文芹:“他們是真要逼著玉英讓位。”
“讓就讓,”梁玉英滿不在乎地說,“也不是他媽的什麼好位子!就是這窩火氣受不了呀,這不叫騎咱脖子上拉屎嘛!”
“我說玉英,”薑婷婷知道女人挨欺負的滋味,賭氣說,“離就離,不再受這窩火氣,就隨進李晉這簽名大幫裏爭取返城。憑你這樣,回城再找個好的氣氣他們這幫玩意兒!”
“沒那麼便宜!”丁悅純一跺腳,氣得嘴裏濺出了唾沫星子,“我們不到二十歲就來到這裏,受北大荒天寒地凍的氣,受王大愣、王肅仗勢欺人的氣……到今天,受到頭了,還受他們這份兒氣,依我說呀,就是他媽的不離,不能那麼便宜他。話說回來,就是離,離開這個屎窩,也得正兒八經地折騰折騰他們--知識青年醒來了,不是好熊的!”
“喂--夥計們,”馬廣地眼,學著那個省裏來搞調查的理論家的口氣,裝做文縐縐的樣子,奚落在座的,“你們坐而論道,言之無物,拿出什麼招兒來了?小知識分子狂熱性,痛快痛快嘴而已!”
薑婷婷推一把馬廣地:“你看你,大家夥兒都氣這個樣了,你還陰陽怪氣,賣什麼關子,有什麼招兒快說說。”
“我說的名堂就是‘明離暗不離’。”馬廣地恢複了本來屁溜溜的麵貌和口氣,“這幫老屯不懂,你明著就和他們宣布:張小康,我和你離婚!大鬧他家一頓,把結婚證書揣在兜裏藏好,不要辦離婚手續,我們也給你造輿論說離了……”他說著一揮手,“簽名返城,他媽的!等回家安置好,我帶頭來,再約上李晉、丁悅純,組織個殺回馬槍小分隊,狀告他重婚罪不說,還得把馬麗娜打出去。折騰夠了以後,一定得判他張小康兩年徒刑,說走咱就揚長而去!”
梁玉英擦掉兩顆欲滴的眼淚點點頭:“是個招數,我也是想,折騰夠他們,也不能和他們過了。廣地老弟,要出這口氣全靠你們幫忙了,要不的話我死不瞑目呀。”
“行,到底是馬老弟有道道,”丁悅純說,“你就明離暗不離,簽名返城。”
梁玉英一咬牙說:“我再好好琢磨一下,怎麼個和他‘明離暗不離’法。”
薑婷婷勸梁玉英:“反正已經這樣了,你也不要再傷心了,琢磨好了,再來商量商量,弄把握,讓他們上鉤。”
……
大家又發表了一通議論,話題才轉到是不是參加李晉搞的簽名返城搞假離婚上。
“說我順地壟找豆包吃就說吧,我就不湊這個熱鬧啦。”薛文芹衝著丁悅純表白,“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倆都是知青,錢光華是個‘坐地炮’,又是獨生子,光他也好說,還有個老頭兒和老太太。再說,回城以後,住房問題呀、他爺倆工作問題呀……城裏兩眼一摸黑,沒人,事情難辦。反正眼下日子過得還行,錢光華對我不錯,老兩口對我既像兒媳婦,又像親姑娘,難得有這麼個和和氣氣的家。再說,我在這兒做紮根派,你們返城成功了,回到城裏也忘不了這近十年的艱辛日子,回來看看時,我家就當接待站了。”
薑婷婷點點頭:“我看薛文芹說得在理,挺實在。人家這個家在隊裏是有身份有頭有臉的,小日子過得挺紅火,不走就不走。”
“好,”丁悅純長籲一口氣,“人各有誌,不能勉強。”接著問馬廣地:“馬老弟,你什麼打算呀?”
馬廣地一挺胸脯:“你們知道,我馬廣地道道多點兒,可狗肚子裝不了二兩香油,有啥都存不住。要說返城,我是早也想晚也想,可我這個盲流子媳婦韓秋梅還真不錯,戶口辦不進城怎麼辦呢?”
“辦不進城能咋的,你老子是礦上的勞資科大科長,還愁沒辦法?再說,煤礦上和過去你不願下井的時候可不一樣了,那時是打眼放炮人工采煤,現在是一色的西德進口采掘機,又安全掙錢又多。過去老娘們幹家屬工,現在有幾個上班的?你要是一個月掙上幾百,比上四五個人在這裏的工資,她上什麼班?也要有個人在家伺候你呀!要不要戶口能咋的,賣口糧的、賣糧票的有的是。再說,現在咱那裏政策變了,隻要男的有工作,三五年就給女的辦一次戶口……”丁悅純說了這麼多,還怕馬廣地不放心,“我知道你小子不願下井,現在百廢待興,招工的地方有的是。我看呢,你是小心眼太多,大心眼太少……”
“這,這……”馬廣地被丁悅純奚落得有點不好意思,支吾兩句說,“給點兒空嘛。”然後自我解嘲地開玩笑,“沒結婚你們都說我是媳婦迷,結婚了就是媳婦至上,我得回去和那口子商量商量。”
丁悅純催戰似的:“速戰速決啊,別給我粘粘糊糊。你小心眼多,這種事兒免不了耍小心眼,靠你當主力呢!”
馬廣地挨貶又挨褒,臉上有了光彩。這話真說到他心眼深處了,搞這種事情真的少不了耍個小心眼,弄虛又作假。有時真真假假、有時假假真真和領導和有關部門打交道。馬廣地也真願意幹這種活,願意在小聰明勝利麵前享受喜悅,一拍丁悅純的肩膀頭:“我一會兒回去就做那口子的工作,不信讓她跟我回城還能不幹,你聽我信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