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英、薛文芹又插言敘說一陣子。薑婷婷知道他們都沒吃飯,下上麵條,放上小炕桌,一人一大碗,就著胡蘿卜鹹菜,都吃得滿頭大汗散夥了。
送走客人,丁悅純讓薑婷婷放被睡覺,見她動作遲緩,這才發現她臉上像飄蕩著兩片小陰雲,看那樣子要是再有點兒風,還會下雨呢。
“喂--”丁悅純緊緊摟住薑婷婷,在她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又要吻她,她沒興趣地躲了一下。丁悅純忙問,“這是怎麼啦?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薑婷婷掙開了丁悅純,讓他坐在炕沿上,兩眼直盯盯瞧著他,像在談判桌上那樣嚴肅:“這麼講吧,要說返城離開這個地方,我巴不得又巴不得。你說句心裏話,能不能像馬廣地那樣鬼頭蛤蟆眼耍小詭計,說是假離婚,最後弄成真的。你可要實話實說,到那一天,我也不在乎,可必須讓我心裏有數。”
“哎呀,你這個人呀,怎麼針鼻大個心眼呢?說我別像馬廣地鬼頭蛤蟆眼兒,我像馬廣地你不就放心了嗎?人家馬廣地對媳婦是一百個頭的。”丁悅純有點急咧咧的樣子了,“我也是快三十的小老爺們了,和你離了找誰去呀?上哪兒去找你這麼漂亮的媳婦去呀……”他說著又要去親薑婷婷,讓薑婷婷一下子推開了。
薑婷婷酸溜溜的口氣挖苦道:“哎喲喲,男人這玩意兒,我算看明白了,大官兒王肅,小官兒王大愣,玩一個女人又玩一個。那香水梨算個什麼東西,王大愣就能和她搞呢,驢頭馬麵,也就是個女的唄,可能就是換個新鮮唄……”
“噢,”丁悅純生氣了,“你--你,好呀,拿著我和那些驢馬爛子比,想離婚還非得返城呀?好心不得好報,你把我看哪去啦?我老丁是那樣人嘛!”他說到氣急處,使勁拍了拍胸脯。
要說有那麼一小段時間,丁悅純有過離婚念頭,可也鬧不太真,隻聽外邊風言風語說薑婷婷讓王肅給睡了。肖書記等來批評數落時,透露了辦案人說的王肅對薑婷婷調戲未成。丁悅純腦袋裏混亂之中往潔淨處想,眼睛使勁兒一閉那過去的事情就像演電影一樣,統統過去吧。現在腦子裏確實沒這雜念了,一是結婚後很快有了早早,他還偷著去化驗過血型,自己和早早的一樣,都是A型。二是結婚以後兩人感情很好,薑婷婷處處體貼關心自己,尤其是薑婷婷進入少婦期後,比婚前瘦伶伶像根棍時更惹人愛了,豐滿、俏麗、瀟灑,離了,還真舍不得這麼漂亮美貌的媳婦。左想右想,自己安慰自己,不管是王肅把自己的老婆睡了、摟了還是調戲了,反正王肅那個老鱉犢子也被槍斃了,再說,確實是薑婷婷上的當,真有大不幸,也應該同情她、體諒她。畢竟和張曉紅那老婆不一樣,那是像大餅子一樣,硬往王肅身上貼……越想越覺心裏寬闊,那種讓人恥笑“受王八氣”想離婚的念頭再也沒有露頭。
“那玩意兒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誰的肚子裏都是些什麼下水。”薑婷婷仍氣嘟嘟的。
“唉,真他媽好心當驢肝肺!”丁悅純長歎一聲,氣得跑進外屋,拿來薑婷婷切麵條的菜刀高高舉起,把左手放在炕沿上,滿臉憋得通紅,兩眼圓溜溜瞪著薑婷婷,“姓薑的,上有天,下有地,屋裏頭頂上有燈,我發誓……”說著舉刀的手就要往下落。
薑婷婷嚇得撲上去,雙手緊緊抱住丁悅純的手奪過菜刀,腿有點兒發顫了,臉色嚇得也有點兒泛白,但嘴上還是有點兒硬:“好好好,我信了,我信了,你別拿著這一招子來嚇唬人!”
丁悅純傻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瞧瞧薑婷婷,腦子裏忽地閃出一個主意:“喂,這樣吧,咱倆簽訂一個假離婚協議書。”
“假離婚協議書?”薑婷婷緩緩挑起眼皮,“什麼意思?”
丁悅純從抽屜裏拿出一遝子信箋,從貼身兜裏抽出筆,伏在桌子上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假離婚協議書
為了達到撥亂反正返城的目的,經雙方同意,特簽訂此假離婚協議書。以感情不合為緣由,假打假鬧離婚,返城後重新複婚,如果誰撕毀協議,要記住燈前發的誓:燈滅人滅,天打五雷轟!並以此向親屬、朋友揭示其道德品質之敗壞,使其遺臭一方,難以另娶另嫁,終日不得安寧。
離婚書辦好後雙方撕毀以示無憑。此協議各持一份為據。
協議夫妻:丁悅純薑婷婷
一九七×年×月×日
薑婷婷從丁悅純手裏接過協議書,把“燈滅人滅,天打五雷轟”讀出了聲,又想起剛才拿菜刀要剁手指頭的情形,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笑什麼?”丁悅純瞪大眼嗔怪,“怎麼樣?”
“哎喲,你是真有戲。”薑婷婷脫鞋上炕,“我要放被睡覺了。”說著忍不住嘿嘿嘿笑出了聲。
“好!”丁悅純蓋上自己手指,“來,你也來一個。”
薑婷婷坐在那裏隻笑不動,丁悅純也脫鞋上了炕,把著她的手沾了下印泥,在名下狠狠摁了一個手印。
薑婷婷一番認真,變得不好意思了:“你學《白毛女》裏的地主黃世仁的狗腿子穆仁誌逼楊白勞賣喜兒呀?”
“我是舍不得媳婦,要不惜一切代價買下,不是賣!”丁悅純笑了。
丁悅純借薑婷婷嗔怪地用手指點他腦門兒的時候,冷不防把她摟進懷裏親吻起來……
說是秘密簽名,這麼敏感,這麼牽動每個知青心的課題,就像窗戶紙上開初隻有針尖大個眼兒,忽拉一下子就被陣風吹大了。何況各地知青請願、返城的消息和動態,以信的形式雪片般飛來,不僅僅是李晉組織的秘密簽名這一樁,就丁悅純、馬廣地好端端兩對夫妻叮叮咣咣又吵又打,也引起了知青和幹部們的關注。
“田排長,”袁大炮用筷子往嘴裏扒一口麵條,沒等嚼咽下去,把思考了好幾天的問題拋了出來,“李晉這幫小子鼓搗什麼簽名返城,能成不?”倆人結婚至今,一直是在“革命”的氣氛中生活,不管是工作還是家庭生活中的問題,不管誰先開口,都先考慮突不突出政治,是不是革命者該說的話,辦的事情,就連互相呼喚都稱官職,外人看像是裝的,像是演戲,卻又那麼一絲不苟的認真。腦子裏即使真這麼想,卻偏順著所謂“革命”道上說,他倆是你看透我,我也看透了你,誰也不肯把這窗戶紙捅破。
“這些天,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田野這話,是倆人結婚以來第一次沉思不答。袁大炮呢,總覺得田野是北京知青又屬老三屆,自打認識到結婚就高看她一眼,總想從她那裏討個有遠見的預見性。可是,王肅的事情、林彪事件等等等等吧,都預料錯了。這次,他還是對她的見解寄托希望。
袁大炮:“說說,你怎麼想的。”說著放下了碗筷。
“我想呀,”田野也放下了碗筷,把思考了幾天的政治見解拋了出來,“請願集體返城,可以說是胡扯,中央不會下令怎麼用一列列火車送下來,再怎麼一列列火車接回去。再說,這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倡導和組織的,他老人家才逝世這麼幾天,那紀念堂前整天不斷流地瞻仰他老人家遺容,這邊就要否定?不能,不能,這不同那些小事情,全國一千多萬知青呀,還得了啦……”
袁大炮覺得有道理,又納悶兒:“不過,這招生、征兵、招工又不斷從知青中抽人,說是返城如病返、家困是嚴點,畢竟中央是有文件的,這不是好兆頭吧?旺旺的一爐火,這兒撤點兒,那兒撤點兒,撤得人心不穩,影響鞏固知青上山下鄉的偉大成果呀。”
“這種事情呀,就得這麼理解,征兵、上學、招工那是革命事業的需要。至於允許辦返城那是有嚴格條件的,一種是病退返城,不能堅持在廣闊天地紮根幹革命的,上級領導的意思很明白,別給貧下中農造成負擔;第二種是家變,爹死一個剩娘,娘亡一個剩爹,又是獨生子女下鄉,需要回去照顧,這是為體現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所以我說,李晉搞的那一套,是應和全國一股反上山下鄉的逆流……”田野覺得自己高瞻遠矚,不會看錯這問題。
“是啊,”袁大炮似乎讓田野引導得也開了竅,“去年,我參加省裏召開的知青工作座談會,還強調鞏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偉大成果,要求各級組織安排好知青生活呢。”
“所以--”田野拿起筷子欲吃又停,往桌上“啪”地一摔,精神振奮起來,“弄不好,李晉這幫小子就是破壞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罪魁禍首!”
袁大炮一聽,也似乎來了革命的靈感:“看來,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有罪魁禍首,就會有抓罪魁禍首的英雄和闖將,我們立功的時候就要到了!”
“那當然了!”田野問,“你記得前幾天張隊長領著咱們班排幹部學的那篇《人民日報》、《紅旗雜誌》、《解放軍報》的聯合社論《學好文件抓住綱》吧?”
“記得。”
“有段話記得?”
“哪段?”
“‘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我們都要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田野說完又重重的重複:“那叫‘始終不渝’呀!”
袁大炮一拍桌子:“看來,這上山下鄉運動就要鐵維護沒冒了,他媽的這幫小子到農場來了,還想鬧那套無政府主義呢,華主席不會答應的。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田野忽地站起來,不減當年當紅衛兵時的威風:“我們要站在鬥爭最前列,用實際行動捍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偉大成果!”
這一口號,也喚起袁大炮的激情:“好!站在最前列!”也忽地站了起來,想說一句讓田野和他一起對著毛主席像宣誓,見田野緊皺眉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似的,也隨著坐下,有心無心地吃起了麵條。
這小夫妻倆自從參加“紮根邊疆六十年集體婚禮”結為伉儷以後,一直是在一些響亮的口號下並肩戰鬥,開會前願意帶頭站起來呼口號,比如“紮根六十年煉紅心”、“批林批孔當尖兵”、“反擊右傾翻案風立新功”……夫妻雙雙努力著,真誠地合作著,人稱“革命口號夫妻”,場和農墾係統甚至省的這類座談會、誓師動員會、經驗介紹會沒少參加。一年又一年辛苦地、挖空心思地努力著,總覺得比張曉紅付出的多多了,該提拔了,該重用了,這個雨點卻一直下不到頭上。因此,夫妻倆雖都悶頭用筷子往自己嘴裏扒拉麵條,心卻又往一處想了:李晉迎合全國大返城逆流,與他鬥爭是大鬥爭,這樣就容易做出大功績,不信就不能提拔重用!他張曉紅幹什麼了?不就是靠背毛主席語錄上去的嗎!
“袁排長,”田野也自覺比袁大炮強,像開動員會似的,“這回立功的時候到了,這回估計肖書記、鄭風華想找咱倆這樣的都難找到,戰功麵前讓他們看著辦去吧,不提拔、重用咱們用誰?我就不信他們同意支持知青呼啦一下子都返城,見鬼了!”
袁大炮更加振奮了:“田排長,你說得對,要是知青都返城,農場不就黃攤了?這不僅是捍衛上山下鄉偉大成果,還是一場保衛農場生存的戰鬥!”
“這回,你上掛下聯很實際,水平有提高。”田野誇獎後,緊握拳在袁大炮麵前一揮說,“這回喊出的口號是:集中火力打先鋒!”
“不明朗吧?”
“這回是咱倆心裏的口號,不能明朗不能喊,”田野津津樂道地說,“集中火力就是咱倆,或者再團結一些人,集中對準李晉這小子。打先鋒就是他們大鬧返城,咱們大喊紮根,站在紮根農場幹革命、捍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偉大成果的最前列!”
袁大炮問:“用不用請示請示肖書記或先和鄭風華透透氣兒?”
“不用不用!”田野搖搖頭、皺皺眉,“你要請示他,等到這場捍衛戰勝利了總結起經驗來,他們就攬領導有方的功了,靠咱倆或再帶領幾個人殺出一條路來,讓他們明顯看看是咱們自覺革命的功勞!”
袁大炮眨眨眼,一豎大拇指頭:“田排長,還是你有政治頭腦!”
田野:“記住:口號是集中火力打先鋒!”
袁大炮:“明白,集中火力打先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