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來,鄭風華常常失眠,常常心煩意亂。他越來越感到,在人的一生中,有許多道理在哲學書裏寫得明明白白,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找不到具體達標的做法。脫穀場的漆黑夜幕下,廖潔如癡如狂地向自己傾訴愛情,還有那一封封語言滾燙的情書……這一切,幸好都是在兩個人之間悄悄進行的,如果傳出去,特別是讓受戀情的重創傷愈未合的白玉蘭知道,又將成為新的疙瘩。薛文芹捎來口信兒,使他興奮不已,尤其是聽說白玉蘭情緒很好,對與自己重歸於好的事終於吐口了,並且約他星期天早晨八點鍾在老地方好好談一談……他不知道,是一把偶然的鑰匙還是薛文芹婆婆媽媽費盡口舌才打開了她鬼迷般的心竅!但不管以前怎麼樣,隻要她能自悟到他們之間的誤會並願意解除這些誤會,隻要她能繼續向自己敞開情懷,自己就不會計較那忍辱求全的痛苦。他在心底深深地理解白玉蘭,她在下鄉的征途中確實太不容易了!他自己也真正感到:一個人光有事業上的追求與成功並不幸福,幸福應該是一個多門類組成的綜合體,領導的信賴與支持,事業的成功,同誌之間友好而協調,愛情的美滿……想到白玉蘭將以新的神情約會自己,他多麼想把日曆一下子都翻過去,讓光陰之箭直射那星期天的早八點啊。
愛情上的轉機使他興奮,李晉等背著自己秘密簽名鬧返城已經成為隊裏男女老少議論的中心話題,又使他增加了新的煩躁。這件事很快或者已經傳到肖書記和黨委其他成員的耳朵裏了。自己先和李晉談了談,但他剛愎自用,認準的事情不撞南牆不回頭,也沒談出個好結果,他聲稱人人都有向中央領導寫信反映願望和要求的自由。自己和李晉在不少問題上是誌同道合的,近幾年來,特別是李晉被關進“學習班”戴著手銬逃跑出來被解圍以後,處事越來越顯偏激,有一些本來正確或有道理的事情,用他的話說出去或操作或操縱,就使得事情不倫不類,既不是按政策或要求穩妥發展,又不是那種能上到“綱”和“線”上的無理取鬧,常常弄得領導難以插手解決。有人說,這小子聰明就聰明在這地方。還有一條,這小子除非不挑頭鬧事兒,鬧就鬧大的,甚至牽動或影響全隊全場。這次組織簽名鬧返城,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都將有礙於這裏的團結穩定,還會影響革命和生產。他請願要求返城的理由都是自己曾主張過的,而他的行動又是自己作為黨支部書記反對的……難,實在是個難題,他從內心裏感到難以控製和駕馭將要發生的局麵,尤其是應怎樣向肖書記解釋呢。
時令送來的秋風漸漸涼起來,隊裏除緊張的秋翻、送糧、檢修農機具、製作顆粒肥以外,即將開始做各項越冬準備。這是小麥、玉米脫穀處於收尾階段的一個星期天。鄭風華囑咐張小康,早晨七點整就起車向場部出發,他要準時趕到“老地方”與白玉蘭相會。張小康兩次引話問他去幹什麼,鄭風華都支吾說“辦事”,沒透真話,隻是說讓他送去傍晚再來接。
朝陽慢慢跳上山巔,逐漸擴大著燦爛光芒的勢力範圍,很快占滿了天空,鋪嚴了大地,天空顯得格外清爽遼闊。剛露頭的涼風耐不住陽光的鞭笞,悄悄地溜走了。時光老人繪製的一年一幅的五花山彩圖,已開始像畫家似的打出底色,濃綠的樹葉已泛淡黃,不少楓葉紅黃相間,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場霜降,這山就會變得五顏六色,壯觀誘人。
鄭風華搖下車窗玻璃,讓清風吹進來,想拂平那紛亂浮躁的心。張小康看出鄭風華的心神不安和浮躁,加快了車速。鄭風華為了對張小康回避這次來場部的意圖,沒讓汽車直馳白玉蘭工作的招待所,而是開到了場辦公大樓門口。車子一停,鄭風華邊下車邊囑咐張小康立即返回隊裏。
此時,他不想碰上任何熟人特別是場領導,隻想悄悄來,悄悄回。
“風--華--”
事情就是奇怪,越不想遇上,偏偏越能遇上,他正朝招待所走去,準備從招待所前大道拐向“老地方”,一聽身後傳來的聲音,就知道是場黨委肖書記。
肖書記追上來:“秋天一天比一天深,良種站試種的冬小麥已經滾雪球似的發展到一畝多,我去看看苗情怎麼樣……喂,這事說起來,還得表揚你們三隊上海知青陳心良呢。”
“其實,還是多虧你的支持。”鄭風華笑笑,“陳心良調到良種站來,推開試種的時候,首先應該考慮我們三隊呀。”
“那當然了,三隊也是我的老家嘛……”肖書記任了幾年的黨委書記,大概是過於操勞,已明顯蒼老了許多。臉上、手上的皺紋加多,鬢發由斑白到全白,隻是精神上比在三隊時更健旺、更矍鑠了,任何時候都顯得那麼堅毅沉穩。
“那就得謝謝肖書記對三隊的關照了。”鄭風華問,“肖書記,你的支氣管擴張吐血病沒再犯吧?”三連變成三隊的過程中,鄭風華和肖書記曾一起受過王肅、王大愣的排斥,當時肖書記擔任副連長,鄭風華擔任副指導員,一起揮汗如雨支持參與開辦小煤礦、南菜北移,特別是上海知青陳心良通過香港的叔叔從加拿大寄來兩公斤冬小麥種要試種時,一起被批判指責為“種資本主義的麥,就是與資本主義臭味相投”。就是在肖書記的大力支持和親自帶頭深入一線的情況下,才把小煤礦、南菜北移搞成,並偷偷試種冬小麥獲得成功,幾年時間已繁殖成兩畝多地。這期間,鄭風華深深感受到了肖書記這位老革命幹部的優秀品質和堅定不移的事業心,在工作中,自己不僅深受他的熏陶和感染,而且對他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雖說肖書記現在的地位發生了很大變化,在鄭風華心裏他始終都是一位可敬可親的好領導。
“風華,”肖書記笑笑,“你說怪呢,這幾年比在三隊勞累多了,吐血病反倒好了。”鄭風華清楚地記得,那是下鄉來場第二年夏鋤大會戰的一天,肖書記抱壟鏟地時吐了血,他自己悄悄用腳蹴土埋上時,被鄭風華發現了。他呆呆地瞧著若無其事繼續鏟地的肖書記,看了好久好久。
“心病沒了,人精神就爽,”鄭風華也笑笑,“心情愉快精神爽,這是所有藥物中最好的一服藥!”
倆人互相瞧瞧,都不由自主地開懷笑了。
肖書記先邁開步:“風華,走,到我辦公室坐一坐,我有件事想和你嘮嘮。”
“肖書記,有重要事兒嗎?”鄭風華看了看手表。
肖書記轉過臉:“你有事?”
鄭風華一看表才七點多點兒,連忙搖頭:“沒什麼大事兒,嘮一會兒再去趕趟。”
鄭風華跟隨肖書記進了辦公大樓。這座樓是一九五四年建勞改農場時蓋的,改成地方國營農場安置下鄉知識青年時,除把樓外牆麵粉刷了一層淡黃色塗料,室內粉刷一次白灰,其它依舊。當年的勞改犯人把這裏甚至每一名幹部都看成是“政府”,連刑滿釋放就業的犯人來這裏辦事,首先都要向收發室老頭兒喊一句“報告政府”,待說明到哪個業務科室去,得到允諾後才敢走。進辦公室辦事時,更是一口一個“報告政府”。知青進場時,這裏已成立革命委員會,知青們把它看成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王肅是第一任革委會主任。肖書記的辦公室就是當年王肅用過的辦公室,那時,鄭風華來這裏找張曉紅從門口走過時,門虛掩著,悄悄地憋著呼吸走過,還有些心跳,覺得那門縫裏頭好像有幾多神聖,有許多秘密。如今進了這裏,那感覺已滌蕩一空,這樣自由,這樣隨便,就像在知青大宿舍裏那樣坦然,又像在自己播下種的土地上那樣親切。
鄭風華隨著肖書記坐到了靠牆擺放的中間隔著茶幾的兩個小沙發上。
“風華,”肖書記身子一斜,兩隻胳膊一盤伏在小茶幾上,瞧著鄭風華深有所思的樣子,“我去農場局開會昨晚趕回來的,會上傳達了中共中央轉發的鄧小平同誌給中央的一封信。信裏有一句話說,‘要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指導工作。’鄧小平同誌為什麼這麼說?這封信為什麼轉發?過去用毛澤東思想指導工作不準確、不完整嗎?我昨晚上躺下一直在想這句話有什麼深刻含意。”
鄭風華凝神地眨眨眼,立刻敏銳地想起了年初“兩報一刊”發表的題為《學好文件抓住綱》的社論,沒有思考成熟,隻是瞧著肖書記沒有吱聲。
“據說,這封信的矛頭有點兒對著‘兩個凡是’。”肖書記慢條斯理地說。
鄭風華朝肖書記探探身子:“那些日子報紙上、電台裏總是離不開這‘兩個凡是’,開初我覺得是報社秀才寫文章,漸漸調子很高,可能有來頭。”
肖書記點點頭:“是啊,我肚子裏墨水不多,總琢磨著這個‘準確的完整的’和‘兩個凡是’,中間有些琢磨不透的問題。唉--”他說著歎口氣,“這話我好像不當說,我就覺著咱們國家這個運動、那個變化太快,太多。”
“肖書記,”鄭風華借機感慨地說,“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運動、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就覺得跟不上,什麼來了,就跟啥、就轉彎,我真得好好思考思考了……”
“是,以後我們是應該學會思考,鍛煉深刻分析問題的能力。”肖書記一轉話,“局黨委會議還傳達了全國計劃會議精神,國家計委提出今年要著手解決三個問題,一是農業和輕工業不適應生產建設和改善人民生活的需要……為此呀,農業總產值計劃要比去年增長4.6%,局黨委提出農場怎樣學大寨,怎樣建設大寨式農場的問題。現在,麵臨著社會主義建設的新高潮,許多農場出現了新的矛盾,知青鬧返城的思潮越來越嚴重,我掌握的情況還不明顯,不知你們三隊怎麼樣?你那裏有個李晉呀。”
“肖書記,你真像諸葛亮一樣。”鄭風華回避了肖書記的眼光,像自言自語地說,“雲南、新疆知青鬧返城的震波很大,三隊也開始出現苗頭,”他剛想說出李晉秘密組織簽名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主要是外地來信傳播造成的影響,如果苗頭大了,可能會影響建設大寨式國營農場。”他說著歎口氣,仍不瞧肖書記,“從組織上讓我當排長、辦小煤礦、當支部書記……從來也沒有感到,這知青工作像現在這樣越來越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