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書記:“有這麼嚴重?”
“我說的毫無虛言。”
“唉!”肖書記歎口氣又站了起來,“風華,我們小興安農場的革命生產形勢能有今天這樣,我們在做好知青工作上是盡到最大力了。”
鄭風華深深籲口氣說:“要是讓王肅、王大愣這些腦袋繼續在這裏掌權的話,說不定這裏要亂成什麼樣子呢。”
“今天這番談話使我受到了啟發,”肖書記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最大的收獲就是對知青大返城問題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和預見性,麵對現實、麵對大局,一旦預感到這股潮流非來不可,無法阻擋的時候,就要提前采取補救措施,盡量減少損失。我是堅信呀,隻要有我們這些共產黨員在,就要有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的大豐收在……”
“我會盡力做好三隊工作的。”鄭風華低頭看看手表,眼瞧就要八點了,猛抬頭著急地說:“肖書記,我有點兒急事先走了。”沒等肖書記允諾,他頭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
肖書記追到門口:“什麼急事?你怎麼心上也像長草了?”
……
鄭風華與白玉蘭的苦戀至今,使他何止隻是心上像長了草!
薛文芹捎信兒說白玉蘭約他相會的老地方,是招待所房後雜生著山丁子、榆樹、楊樹、鬆樹的小樹林裏那棵老楊樹下。
這片小樹林子地方不大,不過二三百平方米個地方,是建立場部時特意留下的這麼一片野生林,夾在招待所房後和前邊美嫩河中間,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條塊。美嫩河彎彎曲曲朝嫩江流去,從房山這頭伸到房山那頭時猛甩出一個彎子,堵得林地在房屋與河溝相接處成了林地裏獨特的窄窄的一小條兒,使得這塊林地方不方、正不正、長不長、圓不圓。在這裏邊,除河邊柳樹是人工栽的,那些野生樹再加上裏麵叢生野蒿、榛棵、野玫瑰等小灌木叢,在這人群密集的場部格外顯出天然色彩。這裏,除了頑皮的孩子捉迷藏、挖蚯蚓釣魚,很少有人來,倒是談戀愛、說悄悄話的好去處。
那棵老白楊樹底下,是白玉蘭調到場部後,鄭風華來開會或星期日抽空來看白玉蘭時,倆人共同選擇的傾訴衷腸的地方。小毛毛道剛剛踩出不久,白玉蘭就又一次冷落了鄭風華,時隔幾年,又荒蕪成了原樣。
鄭風華急匆匆地走著,邊走邊看手表,一步兩個台階地離開了辦公大樓。
還差十分鍾到八點,鄭風華不斷地看著手表。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想到馬上要見到白玉蘭了,突然感到雙腿發軟,腳步沉重起來,臉發燙,心跳也在加快。顯然這顆渴望愛情、渴望與白玉蘭破鏡重圓而又無數次被拒絕、飽經折磨的心已不堪重負了。想當初,自己和白玉蘭還是在上學時就朦朦朧朧滋生了愛情。兩家相隔不遠,每天相伴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因自己家成分不好遭到歧視,她媽媽強行讓她去省城姨媽家,為的是躲開自己也躲開下鄉運動。但冥冥之中,自己和白玉蘭又在這小興安農場的三隊邂逅相遇了,重逢時心中那份驚喜不言而喻,卻也沒像今天這樣心慌意亂。當她拒絕眾多的追求者,主動向自己傾吐愛情,第一次投進自己懷裏時,心中那份激動和甜蜜無法形容,卻也沒像今天這樣讓自己臉紅心跳、六神無主……愛情啊,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其他方麵的感情,從開始到終止都能脈脈清楚,可愛情,卻像一艘自己駕馭不住的帆船,隻能任其在心海裏漂泊,任其在平靜的心海裏掀起陣陣波瀾,讓你飽受感情的折磨,嚐盡其中的酸甜苦辣……
還差八分鍾八點,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他盡量理智地控製著雙腳大步走著,當看到眼前這片小叢林時,心裏像打開了一扇窗子,突然亮了。透過密密匝匝的樹幹,他仿佛看到白玉蘭正背靠著老楊樹,略歪著腦袋擺弄著辮梢,在含情脈脈地瞧著他走來。他心裏就像忽地飄進一片蜜絲織成的雲錦,那樣甜潤潤地罩上了心田。是的,當初他們倆的相親相愛是多麼甜蜜、多麼真實啊……他又想起白玉蘭毅然背叛父母的心願來到這小興安農場……她拋開少女的羞澀和矜持寫給自己的那封情深意濃的信……那甜蜜的初愛、初吻、初抱使兩顆心如漆似膠地緊緊貼到了一起。當白玉蘭遭到王明明野蠻的強奸失身時,曾帶著無盡的難堪與屈辱和對自己深深的眷戀服毒自殺,在她留給自己的遺書中可以看出她思想中紮根很深的傳統的貞操觀,也可以看出因不能把純潔的身體留給心愛的人而使她產生的強烈的恨和對自己的慚愧,可以說,促使她自殺的很大成分是因為她覺得愧對自己和不能麵對那永遠的遺憾。她被救過來以後,為了對她表達自己一如既往的愛,驅散她思想上的顧慮,自己對她更加體貼、更加理解了。那是在她調來場部後的第一次約會中,就是在這片小樹林裏,在這棵老楊樹下,自己主動敞開情懷,深情地對她撫愛和親吻……雖然她慘遭蹂躪失身,雖然她已經是孩子的媽媽了,雖然她的體形不再像少女般婀娜,雖然她麵部添了許多憔悴,失去了初戀時蘋果般的豔潤和光澤,但倆人依偎著接吻時,她的唇、她的舌尖仍是那樣炙熱滾燙,說明她仍深深地愛著自己,離不開自己,而自己也同樣仍深深地愛著她……
還差六分鍾,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他加快著腳步,離那片小荒林越來越近了。陣陣秋風從林麵上吹來,一陣涼意吹得心頭上的甜蜜倏然而逝,是風?是觸景生情?一種疙疙瘩瘩的感情又幾乎填滿了心田。是的,這種感覺平時也常常圍繞著他,那種錐心刺骨的痛苦也是實實在在。他又想起了,當王大愣和香水梨挑撥作梗,假冒女友給自己寫的情書被白玉蘭發現後,白玉蘭對自己起了疑心。就是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自己費盡口舌向她解釋,啟發她去做合情合理的推想,唇要磨薄了,唾沫要耗幹了,她傷痕累累的心總算開了點兒竅,她總以為自己嫌棄她遭奸汙又生過孩子,是怕她自盡才裝偽君子表麵與其和好,背後又和其他姑娘秘密交往。雨漸漸下大了,兩人一起站在招待所房後的屋簷下,她幾乎哭泣著試探自己,提出要在這裏“結婚”,雨嘩嘩下、風嗖嗖刮、雷電閃閃,自己又怎麼能呢?
還差四分鍾,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距那片小荒林隻有十幾米了,往日苦戀的情思仍像抽不斷似的。自從在那次雨中,白玉蘭捂著臉大哭著頭也不回地跑走以後,變得更加固執了,一年、兩年、三年……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一次次約她,她理都不理,甚至連麵都不肯見……這些事情除非在過於緊張和勞累時能離開腦際,每當被苦惱、失眠折磨到最痛苦時,也自責:為什麼對白玉蘭這麼一個不理解自己的姑娘這樣癡情……
還差兩分鍾,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雖然踏進了林邊,卻預感到如不再加快腳步,就有遲到的可能,本來盤算著應該提前最少十分鍾趕到老白楊樹下,在那裏靜靜地凝神注視地等著,從看到身影一直瞧著她不斷撥著枝葉、嫻靜地含情地走到自己身邊。他後悔不該和肖書記切磋這麼長時間,然而每次一交談就像開了閘門的洪水一樣止不住、攔不斷,一點都不像上級和下級談話,倒像是久不見麵的老朋友,敞開著心扉嘮啊嘮啊,總是沒完沒了。有一次竟從晚飯後一直嘮到過了午夜。幾乎每一次交談肖書記都問他和白玉蘭的關係恢複正常沒有,自己卻總是不想說得太多。據別人透露,肖書記曾單獨找過幾次白玉蘭,而她每次都用微笑搪塞過去,不願談及心底深處的實質問題。隻有這次肖書記沒來得及問自己和白玉蘭的事而自己卻恰恰就是來處理這件事的。今天交談的那些嚴肅的話題,使自己無法插話告訴他這次來場部的原因,要是肖書記知道自己與白玉蘭即將言歸於好,心裏會多高興啊!他後悔怎麼沒縮短與肖書記的談話時間,提前趕到白楊樹下,不是等她嫻靜地走來,而是張開雙臂,讓她像輕捷的小燕子一樣愉快地飛進自己的懷裏,而自己隻是緊緊地摟抱住她,不說話,什麼也不說,到時候,也許是因為摯愛的熱流,也許是因為幾年來遭受誤會的委屈,倆人肯定會流下滾燙的淚水……像第一次,甚至比第一次接吻時還要幸福、熱烈,讓甜蜜的雙唇,讓互相聽得見的怦怦怦的心跳,向對方表達、傾注那全部的愛、全部的情……
他踏進小荒林,拚命扒拉著障眼攔路的枝條,已經看到那棵高高聳出荒林的老白楊樹了。
還差一分鍾,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當他不顧枝條紮手劃臉拚命地跑上去的時候,一下子怔了:那高高聳立的老白楊樹下,白玉蘭正和一個穿工作服的青年肩靠肩依偎在一起,微笑著哦哦細語,像沒瞧見鄭風華在麵前出現一樣。那青年抬頭瞧了瞧鄭風華,沒吱聲。鄭風華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場部修配廠的小羅。當年,因陪北大荒報社記者去三連采訪,受白玉蘭的接待,兩名記者給王大愣在報紙上曝了光,惹怒了王肅,把小羅從場部廣播站的記者位子上撤下來當了工人。
鄭風華惟恐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又定睛看清楚,確認眼前是事實時,腦子裏嗡的一聲,像炸了群的蜜蜂,亂響成一團。全身讓愛情激得興奮起來的神經一下子變成了一根根柔軟的麵條兒,身子一下子歪倒在了一棵歪脖子老榆樹上,瞧著,瞧著,眼巴巴地瞧著他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嗬--”白玉蘭特意向小羅靠靠,笑盈盈地說,“鄭風華,別演戲了,剝下你的偽君子麵罩吧。你願意和哪個姑娘好就和哪個姑娘好吧,別假擔心我尋短見,這回你看到了吧--”她說著有意向小羅靠靠,“你嫌棄我,有不嫌棄的。我正式向你宣布,我已經有朋友了。再假惺惺今天關心、明天約我,我可就要無禮了!”
鄭風華聽著聽著,像受了雷轟般的打擊,這極大的誤會和羞辱,使他欲喊不能,欲哭不得,氣得臉刷一下子變得鐵青,上排牙把下唇咬青了,咬紫了,出血了。
白玉蘭挽起小羅的胳膊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