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隊長在一旁答,“外邊的就鄭書記和馬廣地,宿舍裏的說不清楚。”
肖書記一皺眉頭,狠狠地一甩胳膊就要往宿舍裏衝:“說不清?你們白吃飽呀!”他急了,急得火冒三丈。
他剛邁開大步就被鄭風華和張隊長緊緊拽住了:“肖書記,不行,不行呀!”
“鬆開我!”肖書記甩開他倆,邊往前走邊喊,“住--手--,住--手--,我有話要說--”
兩棟大宿舍裏毫無反應,指責聲、叫罵聲、叫號聲隨著密集的磚頭飛來飛去。
“不好!”張隊長發現一塊磚頭疾飛而來,直衝肖書記,他使勁拽了肖書記一把,倆人身子同時一歪,臥倒在地上,大半個磚頭從剛才肖書記的頭上飛馳而過。
“肖書記,”鄭風華使勁往後拽肖書記,“快撤,你不能在這兒,他們在裏邊也不知道是誰……”
肖書記硬被拽著退了回來。他氣得兩眼直冒火星兒,瞧瞧這棟大宿舍,又看看那棟大宿舍,嗖地從腰裏抽出手槍,對著天空“砰砰砰”就是三槍。
飛磚稀落下來。
“知--青--們--”肖書記邊往前走邊喊,“別扔了,我姓--肖--”
鄭風華大喊:“是--肖--書--記--來--了--”
張隊長、丁向東都爭著往前跑,邊跑邊喊:
“肖書記來了!”
“肖書記有話要和你們說!”
……
他們的聲音剛落,兩棟大宿舍幾乎同時發出了“嗷嗷嗷--”的哄喊聲,還摻雜有口哨聲、叫罵聲,亂糟糟響成了一片。
肖書記身邊的公安分局長雙手掐腰,氣呼呼地請示:“肖書記,我帶兩名幹警鳴槍衝進去抓他幾個吧?”
“我看也是!”另兩名幹警早已耐不住了,“發出警告槍,再不停止就開槍!他媽的,純粹是亡命徒!”
肖書記擺擺手:“不不,不到萬不得已不采取這種辦法。”他往後退了退,站到兩棟大宿舍堵頭的中間。
“兩個宿舍大約有多少人?”肖書記問。
鄭風華:“五六十吧。”
肖書記側轉一下身體,發現身後和對麵遠處,路燈映照的夜幕下站著一簇簇圍觀的人群,大食堂的山牆下,沙石路溝那邊,還有一簇簇、一夥夥的人群。
“去--”肖書記命令身旁的公安分局長,“帶領兩名幹警,繞到大宿舍房後,強行令他們停止武鬥!就說是場黨委的命令,繼續下去不聽勸阻的,引起的一切後果完全由他們自己負!”
“是!”
“站住!”公安分局局長剛要走,肖書記又吩咐,“沒有我的命令堅決不許開槍!”
鄭風華急切地說:“肖書記,兩棟大宿舍的兩個背麵窗、門關的關,堵的堵,都緊登登的,我們去了,沒進去。”
“再去看看,”肖書記命令,“隻要有一扇能撬開,就設法進去。”
“是!”公安分局局長打頭,兩名幹警在鄭風華、張隊長的帶領下繞道跑了下去。
肖書記瞧著他們朝房後繞去,目光又轉向一扇扇飛出磚頭的窗戶。他眉心上擰出一個大疙瘩,咬緊牙,狠狠地憋住一口氣呼了出來,再細看時,眼前成了一道道、一朵朵閃閃的磚花飛來飛去……唉,這簡直比戰爭年代要拿下敵人占據的一個陣地或碉堡還要傷腦筋,那時候,憑著對黨對人民的無限忠誠,靠著勇敢和智慧,狠狠地攻,猛猛地打……眼下,麵對的是些知識青年,也可以說是一些離開父母的孩子,究竟用什麼辦法好呢?
“哎喲……”
不好,宿舍後傳來一聲呻吟,他抬頭看時,鄭風華、張隊長攙著公安分局局長回來了。
背麵的窗戶有幾個開著,隻要裏邊的人看到老遠有人影靠近就開始扔磚頭。
“怎麼樣?”肖書記迎上去問。
鄭風華報告:“肖書記,靠不上前呀!”他指著公安分局局長捂著的腦袋說,“好大一塊磚頭,貼腦袋邊兒擦過去的,要是打正了就沒命了。”
血從公安分局局長的左側頭頂流下來,模糊了半個麵部。
“肖書記,”公安分局局長說,“看來,想從門或者窗戶正麵進去是不大可能了。”
“你們靠近些時沒喊嗎?”
“喊了。”公安分局局長回答,“現在,兩夥都執迷不悟,槍聲他們也聽到了嘛!”
“快,”肖書記囑咐張隊長,“快領著到衛生所去。”
張隊長走後,肖書記緊皺眉頭,好一陣子深深吸氣,大口大口呼氣,焦躁與心急、氣憤與心疼交織在一起,一時想不出好辦法,“方案”從腦子裏閃出一個又否定一個。鄭風華也急得團團轉。丁向東站在肖書記身旁一會兒跺腳一會捶胸。
“肖書記,不好--”丁向東突然指著一棟大宿舍的房頂說,“你快看!”
肖書記和鄭風華應聲抬頭看時,在路燈的輝映下,黑綽綽的夜幕中發現房頂正在擴大著一個大黑窟窿,是有人在從天棚往下拆瓦。不好,這是他們打淨了炕麵、火牆的磚,又在拆房頂瓦!
這時,奚春娣從圍觀的人群中哭咧咧跑來緊緊抱住肖書記的胳膊,央求道:“肖書記,她們說我和你熟,讓我來求求你,快,快點吧,別讓他們打了……”
肖書記忙問:“她們?”
“是啊,都是女知青。”奚春娣說,“都是那些在宿舍裏參加武鬥的知青的女朋友,有上海的、北京的……哪裏的都有,她們一直在那邊哭,誰也不敢上去呀……”
奚春娣話音剛落,三十多名女知青抱孩子的,披頭散發的,幾乎都是淚漣漣地一起擁來,其中打頭的幾名“撲通”跪到了肖書記麵前。
“幹什麼?這是幹什麼?”肖書記急忙攙她們。
張隊長訓斥:“下什麼跪?成什麼樣子……”
女知青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肖書記,別讓他們打啦!”
“那裏頭肯定有不少打壞的了,聽聲音有我的男朋友!”
“肖書記,怎麼辦呢?”
“肖書記,快想想辦法吧!”
“肖書記,千萬可不能開槍呀!”
……
急切的聲音,殷切的目光,一口一個肖書記,怎麼辦呢?
這時,呼啦又跑來二十多名女知青,剛要下跪,一名幹警“嗖”地抽出手槍,大吼一聲:“下什麼跪?誰要再添亂我槍斃了她……”
肖書記沒吱聲。
沉默。一陣陣的沉默。
一顆流星從高高的頭頂急斜而過,閃得那樣快,光線黃而慘白。
“喂,你們這些女知青都往我這邊靠一靠,快,快點!”肖書記揮揮手,像要發布命令似的。
女知青們都停止了哭,停止了掉淚,一下子圍了上來。
“要想製止這場武鬥,你們都必須聽我的!”肖書記放開嗓門,“誰也不準再走開擅自行動……”
“肖書記,你說吧!”
“我們一定聽,隻要不讓他們再打就行。”
……
“這就好,”肖書記問,“你們的男朋友或愛人是不是都在大宿舍裏呀?”
“是。”回答得並不響亮,聲音也不齊。她們有的擔心,肖書記是不是要讓寫名單,事後抓辮子呀?
肖書記急了:“是不是?”
一片回答:“是!”
肖書記又問:“你們能不能聽我指揮?”
“能!”回答很響亮。
肖書記借著路燈的光輝一撒眸這些麵孔,都那麼熟悉,隻有為數不多的名字模糊了。
“這樣就好!”肖書記掃視她們一眼,一句一字語音很重地說,“我向天空鳴槍之後,你們就分成兩夥……”他伸出手在她們中間劃了道界線,指指左邊的大宿舍:“這一邊的都朝這邊大宿舍跑,那邊的就朝那邊大宿舍跑,我和鄭書記還有兩名場部來的幹警,一夥兩個給你們打頭,你們一定要邊跑過去邊哭,哭得越響、聲音越大越好,邊哭要邊喊你們自己男朋友的名字,隻要磚頭瓦塊一停,你們就跟我衝進去,自己找自己的男朋友,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們往外扔磚頭了……”
女知青們一片寂靜。
“你們可要真哭呀,大聲哭呀,”肖書記本想不說這話,一咬牙終於說出來了,“讓你們哭,是讓你們去救你們的男朋友。剛才我派人去被磚頭打了回來,能看清楚一些,裏邊幾乎都已經頭破血流,還有的躺著不能動彈了!”
“肖書記,你快放槍發信號吧!”
“我們豁出來了!”
“肖書記,”一名女知青大聲說,“你可別抓他們呀!”
肖書記回答:“你們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這時,從兩棟大宿舍飛來飛去的都變成了瓦片,嗖嗖地來回飛著,一陣又一陣,時急時緩,時密時稀。
肖書記從腰裏拔出手槍舉過頭頂“砰砰砰”就是三槍,趁槍聲響過兩棟大宿舍靜下來的刹那間,對麵前的女知青大聲呼喊:“衝--啊--”
瞬間,哭聲喊叫聲響成了一片:
“牛--大--大--”
“李--阿--三--”
“程--流--流--”
“王--爾--根--”
……
這哭聲喊叫聲像兩股巨大的海浪一時間驟然掀起,震破了高高的夜空和遠方,滾滾地朝兩棟大宿舍急湧而去。
扔磚頭瓦塊停止了。
肖書記帶領一夥衝到前麵一棟窗前,大喊一聲:“快,衝進去!”
鄭風華也在那一棟大宿舍窗前喊:“快,衝進去!”
肖書記聲音一落,跟來的女知青們哭著喊著攀上窗戶跳進了大宿舍。
鄭風華聲音一落,跟來的女知青們也哭著喊著攀上窗戶跳進了大宿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