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恩威並重(1 / 3)

有些惡作劇往往都是後怕。

哭陣的女知青們喊著、哭著從往外扔磚石瓦塊的窗戶進了大宿舍以後,肖書記緊跟著急步跨了進去,從窗台躍到炕洞腿上,雙手掐著腰,再不是往日那和藹可親的形象了。他怒睜雙眼,額角上的青筋隨著呼呼的粗氣一鼓一縮,脖子上的青筋也暴鼓著,像一條條蚯蚓,那怒不可遏的樣子,就像一顆一燃即爆的炸雷。

他忍著,怒視著滿臉滿手都是灰泥和汗水的知青們,隻是深吸氣、大呼氣。

靜,死一般的寂靜。自從大家看到肖書記和公安分局局長進來一站,一對對眼睛直視著,沒有眨眼的,腳步沒有挪窩的,手裏拎起的瓦片沒有扔出的,也沒有放下的,整個大宿舍裏三十多知青,就像一幅靜止的立體雕塑畫一樣,一動也不動。靜得陰森,靜得讓人感到可怕,靜得讓人感到後悔:眼瞧屋頂的瓦拆了一大片,瓦沒了還用什麼呢?門口小倉庫裏有清山用的斧頭,每個知青鋪下或木箱上都有一把參加搶收大會戰的鐮刀,能不能衝殺出去廝鬥起來,在這裏重演一場文化大革命中期奪權鬥爭時的血腥武鬥?難說,很難說……

肖書記仍怒不可遏的樣子撒眸著受傷的情況,有用撕下的條條床單纏著胳膊的,也有纏著腦袋的……整個大宿舍呈現一派狼狽不堪的慘狀:火牆拆光了,用磚鋪砌的炕麵拆光了,宿舍裏找不到一塊囫圇磚,火牆和炕沿裏的黑色灰絮,像一朵朵黑花一樣還在飄來蕩去,汗漬和灰模糊了幾十名武鬥者的臉,比在小煤礦井下幹滿八小時的礦工臉上的灰汙還要厚,還要花花。靠牆旮旯那邊,更令人可氣可笑的是不滿三周歲的小荒滿臉也是汙水,緊緊抱著靠牆站著的一動不動的馬廣地的一條大腿,要是不親眼來看看,誰也很難敘說出這親者痛、仇者快的場麵!

韓秋梅瞧準馬廣地和小荒的位置,呼地跑過去打破了大宿舍的寂靜,先抱起小荒說:“兒子,走,跟媽走!”剛想勸馬廣地快去衛生所,想起已經辦了離婚手續,一關心,不就露餡了嗎?心疼,但忍住了。

“不行!誰也不準動!”肖書記大喝一聲,“都給我老老實實原地不動!”

跟隨肖書記身邊的公安分局局長,腦袋纏著白繃帶,和另一名幹警,手像是掐腰又像是緊握著手槍,一副隨時都可以抽出擊發的姿態,給這肅靜增添了幾分緊張的氣氛。

“你們聽著,現在你們都給我裝啞巴,裝癱子,讓你們動再動,讓你們說再說!”肖書記怒視一圈宿舍裏的人,大動肝火起來,“我正式宣布,我介入處理這場武鬥的時候,誰要是膽敢再撿起磚頭打第一下,我就像當年王大愣追擊逃犯似的--就地槍斃他!我姓肖的說了話是算數的,我就是寧肯不該斃而斃了服法,也不允許在我負責的這塊天地上有人胡作非為,搞這種水潑不進、針插不進的對壘武鬥!都是革命同誌,有什麼過不去的……”

他說話時瞪圓的雙眼一直不撤燃燒著的怒火。要不是在此時此地此場合,誰也不會相信能從肖書記嘴裏說出這種話,現在看,不僅是他說的,而且完全能像他說的那樣幹出來,說話時,手還在摸著手槍托,一副隨時都會掏出來的架勢。

李晉剛才還是指揮者,眼下就像灰溜溜的戰俘一樣,低著頭一句話不說,偶爾抬起頭來瞧瞧肖書記,目光相對時急忙躲開低下頭,那樣規規矩矩,身子連歪都不歪,小吸氣小呼出。其餘的人都像他一樣低著頭,有的緊閉著嘴,緊攥著拳,唯恐一走神說幾句、一好動扔出磚頭時槍子兒朝自己飛來。剛才武鬥時是一個呼吆亂打的集體,眼下成了人人自衛的單身漢。他們怎麼也沒想到,肖書記怎麼比當年的王肅、王大愣還盛氣淩人呢?個個心裏又不得不像揣了小兔子,怦怦怦跳得很厲害。看他這架勢,難說怎麼追究責任、追查損失呢!

當年,盡管那王肅、王大愣再氣勢淩人,再威風凜凜,動輒對知青關小號、戴手銬,先不說別人,就拿李晉、馬廣地這一夥子來說,壓根兒就沒拿他當頭蒜。你王肅、王大愣收拾我,我就變著法兒對付你,敢想主意,敢動手,沒少暗算他們。不知為什麼,要是當年王肅、王大愣來這架勢,訓這麼一通話,不俏皮幾句,事後也要尋找小報複,如今卻從內心裏怕,怕得身在縮,心在顫,手在抖。

“你們這些屙屎冒豆餅味兒的東西,簡直不識抬舉!”肖書記開始罵娘了,知青們知道他是當兵出身的大老粗幹部,平時溫和得像知識分子幹部,都說他粗起來、罵起人來相當粗。可誰也沒見過沒聽過,這回可要親身體驗了。隻聽他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急,一句比一句快,一句比一句音重氣粗,“返城,返城,你們返呀?符合條件的你們盡快走;不符合條件的,實在願意走,就是看不中我這地方了,統統給我滾--滾--滾--我姓肖的說一句強留你們的話沒有?別以為缺了你們這些臭雞子就做不成雞蛋糕!我還可以有鴨蛋!有鵝蛋!”他說到這裏,嗓聲拔到了最高點,臉紅到了最高度,比喝足了酒還漲紅,還氣粗。稍停停,借助沒說完的發泄話,引來了怒訓高潮:“文化大革命敗壞那一套,打砸搶那一套,都要撥亂反正了,你們倒在死灰複燃!國家財產!國家財產!這是國家財產!誰要再動我小興安農場一磚一瓦,我,我,我就……咳……咳……咳……”他聲音拔高沒有拔上去,急速咳嗽起來。鄭風華、公安分局的幹警趕緊給他捶起背來……

他不像是領導訓斥部下,倒像是父親在訓斥兒子,那般暴躁,那般激怒,再控製不住就要扇他們的嘴巴。

大宿舍裏由靜得冷清變成了靜得可怕。除了肖書記洪鍾般的聲音,除了飛飄的灰絮,除了輕輕的呼吸聲,仿佛一切都凝固了,人都是雕塑般呆板,那些哭喊進來的女知青們多數都靠在男朋友身旁站著一動不動,個個目瞪口呆,像是傻子,像是啞巴。就連跟隨進來的張隊長和幹警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肖書記呼地一伸手,似指哪一個人又似無所指:“……我今天就要讓你們說清楚,為什麼要禍害我的宿舍?這磚、這瓦、這窗戶和玻璃,哪一點不是用血汗換來的?簡直是畜牲……”他突然一轉話題手指著對麵的李晉逼問:“李晉,你老實說,那傳單是不是你撒的?還是你派人撒的?”

“不,不,不是我……”李晉“撲通”一聲跪下了,像是腿發軟支撐不住了,又像是害怕了,又像是委屈了,兩顆大淚珠兒撲簌簌滾出了眼眶,“肖書記,確,確實不是我,不是我呀……”

肖書記驚訝了,李晉從來是個不服硬的手,根據以往對他的了解,如果是他,他會挺直腰板認賬,而且給你講出一大套理論來。今天是怎麼了?怎麼了?嚇住了?害怕後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