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複大宿舍的勞動一直持續到天蒙蒙亮,知青們汗流浹背,氣喘籲籲,肚子餓得咕咕叫,誰也不吱聲,都在一個勁兒地埋頭幹。搬磚大軍進行了兩趟時有人提出,從窯地到宿舍,來回四裏多路,搬運一趟需半個小時,能不能調來汽車或套上牛車、馬車拉幾趟。肖書記隻搖頭不同意,顯而易見非讓他們“鍛煉鍛煉”不可。又運兩趟,眼瞧這個速度下去,早飯前都完不了,才同意調來解放牌大卡車,兩趟就把磚瓦拉夠了。其間,肖書記安排張隊長專門盯住安排好夜飯,炊事班幾次來報告,飯菜已準備好是否開飯,肖書記始終不發話。這倒不是製裁,他也看出,知青們不僅累了,也餓了,也困了,要是不一鼓作氣幹完,要是一用餐,他們有不少就會困得就地睡著很難再動員起來,不抓緊搭上炕抹好泥,晚上這麼多人到哪裏去睡?難道還能拉到場部招待所?還能分散到其他隊裏去住宿不成?
高高的夜空中,從散發的涼氣中透閃出微微曦光的時候,兩棟大宿舍的火牆子才勾完了縫兒,炕麵子也最後一次抹了光,肖書記、鄭風華等和知青們一起到大食堂吃了夜餐,按照事先的安排,將兩棟大宿舍二百多名知青安排在小俱樂部舞台地板、小學校桌椅、辦公室的辦公桌上暫時休息。他們很快鋪開行李入睡了。
肖書記喘口氣,又好氣又心疼又好笑。畢竟是年輕人,說他們複雜,其實複雜不了多少,說他們成熟,倒是有了一定的成熟度,說打就打,說幹就幹,說吃就吃,說睡就一個個鼾聲大作地睡了。在他看來,是些孩子,畢竟是些晚成熟的孩子……
肖書記帶領鄭風華和張隊長來到兩棟修複完的知青大宿舍,見幾名主動承擔燒炕任務的山東大漢有的在劈柴,有的在看著灶坑的火,個個汗流滿麵,炕麵上熱氣騰騰,說明重搭的炕都好燒,囑咐一定要在午飯前燒幹炕麵,停一個小時後再點火烘潮氣,要確保晚上能讓知青們搬回來。山東大漢們滿口答應,表示堅決完成任務。
肖書記又領著他們來到小俱樂部,整個廳堂和舞台就亮著一盞電燈,昏蒙蒙的小舞台上睡著李晉的整個後勤排,把原先混雜在那個大宿舍裏袁大炮那個大田排的二十多名知青都歸攏給了袁大炮,唯恐混雜在一起有一點點帶火花味的火星兒,再引起沉寂後的新武鬥大爆炸。肖書記等見後勤排的知青們已睡熟,給幾名蹬開被的知青蓋好,還沒走到門口,就見小不點兒穿著大褲衩光著腳丫子手裏拿著一卷東西攆了上來,說是要和肖書記單獨彙報一件事情。肖書記讓鄭風華和張隊長回避開,小不點兒神秘地瞧瞧前後左右沒人,亮出手裏一卷子紙說,他到大庫裏領玻璃時,發現兩箱玻璃夾縫中有一卷子紙,借著燈光能看出是油印的東西,那紙像武鬥時散發的傳單,瞧準保管員王大愣沒注意一下子抽出來塞進了褲兜,出來一看果然是那種傳單,不過是新的內容,題目是“李晉等亡命徒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罪該萬死!”現在對任何人還沒講,他說著把傳單遞給了肖書記。肖書記一看,眉頭瞬間緊皺起來:散發出去的是對準袁大炮的,這份沒散發出去的是對準李晉的,難道是王大愣在這中間……他揣起傳單,囑咐小不點兒一定不要對任何人講,邁開大步追鄭風華和張隊長去了。
他們又來到小學校教室。
這是袁大炮那個大田排休息的地方。他雖然有家,也沒讓他回去,以免單獨出入發生意外。
每個教室裏的桌子都一個挨一個連成了一片,行李也是一個挨一個地鋪,比小舞台上和在大宿舍裏擠得密,挨得緊。有的腦勺挨腦勺,有的臉貼臉,有的腿壓腿,鼾聲、夢囈聲此起彼伏,都這麼挨著、擠著,卻誰也不影響誰。累了,他們確實太累了。昏暗朦朧的燈光下,依稀可以辨認出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和李晉後勤排就明顯不一樣,張張麵孔黝黑而粗糙,有的得過凍瘡留下了疤,有的是因在數九寒天早晨洗完臉就出宿舍,一次又一次,像小鯽魚的細鱗排滿了整個麵頰。他們每個人看上去都要比實際年齡大十幾歲。有幾次,都是冬天,幾名知青頭戴狗皮帽在大道上走,陌生人問路竟尊喊“老大爺”,成為知青們飯後睡前的笑談。特別能看出,有些知青累了,餓了,吃完飯連衣服都懶得脫,就蓋上被睡了,孩子,說他們是孩子,就是他們還不知道怎麼愛護自己。加之,他們是大田排,近十個年頭,半年都要有風雨霜雪陪伴戰天鬥地……唉,肖書記看著看著,似乎是憐憫之情,不,應該是疼愛之情湧上心頭,他真想把和衣而睡的叫醒,讓他們脫去衣服,脫得溜溜光睡個痛快舒服,幾次張口都停止了,睡,讓他們這樣睡吧,這樣就睡得蠻舒服呀!
這種複雜的心情猶如他當年在抗日戰爭的戰場上率領全連戰士打完一仗夜宿山頭時一樣。仗打不漂亮時、槍炮沒發揮極大作用時、敵人逃跑一部分時,自己的脾氣也是這樣大,也是這樣嚴厲。看到戰士們露宿山頭疲憊不堪時,也是這種心情。但,多少年沒發過這樣的脾氣了。
鄭風華仿佛進入了肖書記的感情世界,這個時候,無須說什麼,默默地跟在身後。
張隊長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不過,在衛生所因提起“政治責任”這句話後,肖書記說了那麼多,雖然沒直麵批駁自己,遙指這責任者是那麼寬,那麼遙遠,那麼飄渺,與自己似乎無甚密切聯係,自己聽來的確不大舒服,一時間,心裏總覺疙疙瘩瘩的,甚至感到肖書記這個人變得怪,失去了常理,香的在他那裏不香,臭的在他那裏不臭。他總覺得不甘心,還要探一探他究竟心裏對三隊的人和事是什麼譜兒。
“肖書記,”從袁大炮鋪位走過,要到門口的時候,張隊長終於忍不住開了腔,“這場武鬥事件的原因,挑事者很明顯是誰,袁排長貼大字塊標語,李晉在後邊給人家塗改,又散發矛頭指向袁排長他們的傳單……”
“你怎麼敢斷定傳單是李晉他們撒的?”
“很明顯,別看他們不承認,”張隊長理直氣壯地說,“李晉那一小夥子人不摁住他的手腕子,他就不承認是他幹的呀!”
肖書記把手伸進兜裏,想掏出小不點兒送上的傳單時猶豫一下又停止了,漫不經心地說:“事情恐怕不那麼簡單吧。”因為他知道,王大愣又是那麼好調理的嗎?這些年來,他罪惡活動與錯誤行為相雜,每次來調查,都像泥鰍一樣滑走了,盡管小不點兒是從他管的大庫裏悄悄拿出來的,不摁住手腕子他就能認賬嗎?可以肯定地說,王大愣是參與了挑動活動,但這武鬥的操縱者也不全是他。責任全在李晉嗎?責任全在袁大炮、田野嗎?
他們剛邁出門坎不遠,忽聽裏麵傳來“撲通”一聲響,還有砸撞桌椅的碰擊聲,急忙返轉身走回去一看,原來是袁大炮一翻身跌落在地上了,看那樣子是沒有摔醒,那呼嚕一聲接一聲。
“來,輕輕地把他抬上去。”肖書記哈著腰說。
“這麼沉,叫醒他吧。”鄭風華伸手去拉肖書記。
“不不,讓他好好睡吧。”
肖書記話音剛落,袁大炮一翻身,嘴裏咕嚕出一串話來:“要是……不……處理……李晉這……幫小子,沒門兒……呀……”
“你說什麼?袁排長,袁排長?”張隊長貼下臉問。
袁大炮翻了下身,哼哼兩聲又打起呼嚕來。
鄭風華搖搖頭:“他在說夢話,張隊長,咱倆把他抬上去吧。”他說著哈下腰,張隊長、肖書記一齊動手,把袁大炮抬到了桌子上鋪放的行李上。
他們又重新走出教室門,張隊長仍然抑製不住要說的話:“要說這場武鬥的責任不那麼簡單,也有道理,那就等待調查後再說吧。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袁排長這兩口子可是實實在在的紮根派,要在農場幹一輩子,很難得呀。”最近一段時間,他覺得在隊裏有些孤立感,袁大炮曾多次透露對隊裏不樹他、不向場黨委反映他的事跡不滿意,這次,不知什麼力量促使,他終於說了。
“凡是立誌於農場建設的,我們都歡迎!”肖書記慢悠悠地說,“今天你們倆都在場,我有句心裏話,說是和你們談談心也未嚐不可。不知為什麼,袁大炮、田野他們這樣大張旗鼓地宣稱紮根,我怎麼就愛不起來?李晉他們這麼鼓動返城,我冷靜後隻是氣惱,卻恨不起來……唉,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也可能你以為他們在我們麵前不過是些孩子,”張隊長對肖書記由敬畏到不滿,自己給黃曉敏假家變錯開了第一道綠燈,那樣不給麵子的點名批評,對這場惡作劇竟一通火氣之後要和稀泥,使他太不理解,“肖書記,這場武鬥將產生很惡劣的影響,是非總得分清楚,責任也要弄明白,不能各打五十大板,香的不香,臭的不臭呀。”他有點兒感到肖書記要包庇李晉這一夥的味道,態度很堅定,隻要追查出李晉等一夥負主要責任,是禍端者,就涉及鄭風華,他就麵子上失光彩。鄭風華呢,肖書記對他不錯,肖書記也就不光彩,達到這一點,自己也就出了口氣,這些天來接連挨的窩囊也就會散一些。
他心裏覺得這種緊逼緊追要冒險,不隻是在上級麵前喪失威信,而且將喪失不被重視甚至巧妙調職或免職的危險。
肖書記沒有回答,故意放快腳步,做出沒在意的神情,又來到另一個教室,這裏仍是大田排的知青們,更是一派沉睡的狼狽相:他們有的睡在相拚的小長條桌上,有的睡在相拚的隔條式椅子上,電燈很亮,幾乎胳膊上、臉上都有傷。有的把被蹬到了地上,抱著光膀子、縮縮著身子,顯然是冷了,也不去撿被蓋上,睡得都那樣香甜。肖書記一動手,鄭風華和張隊長也緊隨著,一個一個給他們蓋好被,又囑咐鄭風華,立即安排專人在幾處巡邏,專門負責給蹬被的蓋好,天涼了,容易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