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尋求(2 / 3)

黎明悄悄地爬上了窗欞,從窗玻璃上向室內浸散著亮光。他們踏著鼾聲走出了又一棟教室。一宿,他們整整一宿沒合眼。

“風華,”肖書記站在教室門口不動了,“剛才張隊長說的對,這場惡性武鬥必須努力追查好責任,挖其根源,作為反麵教材,認真總結它的深刻教訓,保證在我們隊,甚至要在全場剖析開展教育,決不允許再發生類似事情!”他接著又說,“不過,我覺得這件事情很複雜,責任的界線、責任的大小、責任承擔者的分寸,都應該有理有據。現在,黨中央提出撥亂反正,平反了一些冤假錯案,我們要確保不再有冤假錯的結論發生……”

張隊長和鄭風華分別站在肖書記兩側,誰也沒有吱聲。

鄭風華明白,肖書記在處理人的問題上是非常慎重的。

張隊長在想,禿腦瓜子頂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有什麼複雜呢!

“好吧,”肖書記說,“咱們到籃球架底下坐一坐,議一議這個問題。先拿出一個解決問題的思路和辦法來。”

他們圍著籃球架底座上坐好,肖書記說:“咱們談談吧,老張,你先說說。”

張隊長極為嚴肅地說:“我建議成立調查組應該有領導參加,核實問題很重要,很明顯的問題不承認也可以定性。如果像肖書記說的政治責任不好追查,那麼具體責任決不能放過。我認為,對於具體主要責任者,起碼要送地方進行勞動教養!”他的弦外之音是想處李晉以重罰而後快。這一點肖書記看得很清楚,鄭風華心裏也明白。

“風華,”肖書記說,“說說你的意見。”

鄭風華瞧瞧肖書記:“我的意見是認真調查,妥善處理,吸取教訓,以利團結。”

知青中的思想鬥爭已明顯反映到領導幹部中,已明顯不再像過去那樣輿論一律。

這一切,肖書記感觸得入細入微,深深感到在這新舊交替的時代裏思想領域裏的混亂、複雜和矛盾的尖銳性。返城與紮根問題的爭執,處理內部矛盾的分歧,學大寨與建設社會主義新農場的質疑……必須克服極“左”的思想,又不能偏“右”,才稱得上一名不孚眾望的基層黨委書記。他反思自己,對李晉等恨不起來,對袁大炮愛不起來,正是選擇適度過程中的一種痛苦,壓製一方,寵捧一方,都有失於自己的原則。千條妙計,萬個良方,還是要靠說“理”,以理服人,讓他們,包括張隊長都進入隻有一條的真理軌道,隻有一條的妥善處理方法,最終讓他們自己反省自己,認識自己,檢討自己,卸下包袱,輕裝前進,那才是作為黨委書記的真本領……領導的“威”不是製服而是理服,大宿舍裏那段怒氣衝衝的訓斥,不過是權宜之計。

“老張,風華,你們說的都有些可取之處,”肖書記瞧瞧他倆,從兜裏掏出小不點兒遞上的那一遝子未散發出的傳單說,“這是有人在王大愣當保管的倉庫裏偶然發現的,是在一個地方藏著,領東西的時候趁他沒注意偷偷地拿了出來。散發出去的那一份矛頭是對準袁大炮的,這份沒散發出去的,矛頭是對準李晉他們的,你們看……”說著把傳單遞了過去。

他倆每人拿起一份,都瞪大了驚愕的眼睛。

“張隊長,”鄭風華一目十行地掃完一遍,手捏搓著紙說,“這紙有可能是前幾天咱們開會研究新年活動,提出多買些彩紙布置過道小彩旗時買的。看看報銷的發票,巧妙地驗一驗紙張多少,就有個大概了。”

張隊長點點頭:“難道王大愣兩頭挑,坐山看虎鬥?紙的問題我可以注意一下。”

“今天,我先和你倆把問題說了,意思是把調查研究處理這場武鬥,作為一條複雜線索掌握。”肖書記說,“所以我說,簡單地認定誰是挑事者往往會出偏差,那麼,也不能單憑舉報人送來這一遝子傳單,就一錘定音認定是王大愣幹的。紙的問題是一個認定方法,倘如紙的現存數量和買的數量相符,也不能否定就不是王大愣幹的。王大愣圓滑且世故,即使幹了也會很周密,當然也不否認出現疏忽……總之,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還有,這點小線索暫且都要保密,不要說出去。”

鄭風華和張隊長點點頭。

“這樣吧,”肖書記瞧瞧他倆說,“吸收你倆的一些好見解,再加上我的一些意見,你們看這樣處理好不好:一是由場部有關科室抽調幹部組成一個小調查組,盡可能搞出武鬥事件的緣由和過程,寫成調查報告;二是對具體責任者除我宣布的那些經濟處罰外,還要有適度的處理;三是調查和處理的目的是教育廣大幹部和知識青年;四是要認真了解分析群眾對這件事的態度,處理這件事要起到調解群眾情緒的作用,將兩種不同意見的人都要歸順到‘理’上來,先從這裏消滅隔閡,以保證有個穩定的局麵。因此,我建議召開一個座談會,讓不同意見的人心平氣和地談談心裏話,根據群眾的普遍思想傾向,我們給調查組製定出一個調查的指導思想和原則。”

為了控製新的武鬥和矛盾滋生,晚飯前,參加武鬥的知青在哨聲中起床後座談會便在隊部小會議室舉行了。參加座談會的人員除武鬥中兩派骨幹外,還點了一些思想活躍的知青,並以隊黨支部名義發出告示,自願參加者可以在四點鍾進入會議室參加,並允許發言參與意見。

還沒到四點鍾,正式參加座談會的人正陸續走進小會議室,自願參加座談會的知青已經擠滿了小會議室門口,隻閃出一條能進小會議室的窄道,走廊裏黑壓壓擠滿了人,挨著小會議室的政工組、財務室、生產調度室擠滿了人。當鄭風華說了一句自願參加座談的可以進來時,潮水般人流一擁而入,占滿座位以後靠兩側牆的過道和主席台對麵牆過道處都擠滿了人,直到再也不能再進時,門口還簇擁著一大堆,有的還索性跑到外邊,讓裏邊打開窗戶,在外邊旁聽。人雖多但沒有擠鬧相撞的現象,是一種亂而有序的場麵。

人們大概都記得,自從知青進場以來,還沒有一個座談會能使大家積極性這麼高。關心、或者是格外關心,每一個參加武鬥,甚至沒有參加的也深深關心這場武鬥處理的結果,都想參與自己的意見。

橫條小長桌的主席台上,中間坐著肖書記,兩邊是鄭風華和張隊長。

這麼擁擠的會議室卻靜悄悄的,靜得讓人感到奇怪,靜得誰動一下衣服的相互碰擦聲、深呼吸聲、地上挪腳聲都聽得清清楚楚,越能聽清楚,越使會議的氣氛凝結了一般。

靜,出奇的靜。

“知青同誌們,”肖書記環視一下靜謐的人群,聲音平緩而嚴肅,“武鬥過去了,大家沉睡一天也清醒了。這場武鬥肯定要處理的,當然了,還要搞認真的調查。這之前先開個座談會,就這次武鬥的處理和有關問題,請大家發表意見,要求隻有一點,就是說心裏話,實實在在的心裏話。大家看到了吧?”他抬頭瞧一眼頭頂上的小會標“心裏話座談會”,“希望大家能踴躍發言!”

小會議室“嗡”的一聲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多數人猜測,這場武鬥的處理不會像王肅、王大愣那時候以辦學習班的名義私設公堂關起來一批,但看肖書記那口氣那神色也決不能輕易了之!這是一個很把握的“度”,其實,肖書記除做穩定工作外,也是在虛心聽取群眾意見,在尋求這個“度”。

此刻,作為旁聽自願參加座談會的薛文芹心情格外激動。公爹平反後老兩口住進原王大愣大宅以後,她和錢光華雖還住在小茅草屋裏,外邊的世界、家庭的變化卻深深感染了她,由“二勞改”家屬一下子變成幹部家屬,這一點已使她興奮不已。有時錢光華酣然入睡,她還翻來覆去。丁悅純勸她假離婚返城,她思想鬥爭很激烈,征求錢光華的意見後,錢光華把決定權下放給了她。她看看公爹的大宅,看看自己的茅屋,有一次還特意自己散步走至高處,看了看這片生活了近十年的土地,看哪裏都是感情滾燙一般,她決定不走了,留下在這裏幹一輩子。這意見和丁悅純一說,丁悅純挖苦說她讓這小茅草屋給憋住了,她卻說是從這小茅草屋想出去了。就像忽地一下子推開小茅草屋的小小窗扇,眼前是一片瓦藍瓦藍的浩瀚無邊的天空,是一片波浪滔天的大海!她深深眷戀這個美好的家庭,也受肖書記報告中勾畫的建設社會主義新農場的美好前景吸引。她向丁悅純表示:我紮根留場,但不參與袁大炮他們寫紮根書,也不喜歡讓別人宣傳自己,但並不反對返城,而且積極支持有理由返城的荒友們。用自己回擊丁悅純的話說,叫人各有誌!據說,她的想法、觀點已傳散開去,並受到了肖書記在一個場合的讚揚,也受到一些知青的默默讚成。

薛文芹成了知青們議論的新聞人物,卻成了袁大炮、李晉這兩夥分歧者誰也不熱心的人物。

“我說說心裏話!”薛文芹見肖書記話音一落,便舉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