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磨難之後(1 / 3)

劈嶺挖渠、旱改水的工程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那質量、速度都令人滿意。

看來,這裏的知青們沒有像奚春娣的爸爸信中所寫的雲南那樣,伴有罷工、上京請願、搶登火車大刮返城風。風波該起起,一旦平息都憋著一股勁兒參加勞動,揮汗如雨,像用此來證明風波中的表現是正確似的。不難斷測,這裏知青們要求返城,不隻是像雲南那樣,相當一部分幹部能力水平低,管理差,更主要的是他們從一下鄉開始來到這裏,就在實踐中研究這場上山下鄉運動作為一場政治運動本身如何如何,現在已經成了各地知青辦研究探討的課題了,大概是從政治角度來研究這場政治運動,才使他們有了點兒政治頭腦,破壞、影響生產是有罪的,何況這片土地上還留有二連“學習班”恐怖的陰影……

張隊長這幾天比較沉悶,他原盤算在李晉與袁大炮矛盾激鬥中支持袁大炮紮根會取勝,也可以抖上自己的威風,沒想到又摻進個王大愣神神秘秘地鬧傳單鬼,這就使他的心理複雜化了:誰不知道王肅、王大愣這兩個名字在小興安農場臭啊,自己又和王大愣掛點邊兒,倘若再一說多,就會給人一印象,是和王大愣攪在一起操縱一派去攻擊另一派似的,在人們心中香的也會被當成臭的。不過,他心裏總預感著,刮返城風必定要失敗,大不了走一部分,多數還要留在這裏一輩子,自己還可能有機會主宰這裏,因為鄭風華是走定了,所以根本就不在乎他批評什麼。別看肖書記批評過給黃曉敏的假退返城開了第一道綠燈,他那個人寬宏大度,不計較一得一失,不計較以往,想著想著,他又生出了一份信心。

“風華,”張隊長擦擦汗,扔掉鎬走出渠壕來到鄭風華跟前,手掐著腰,看看奮戰的人群,抬頭看看風雲滾滾的天空說,“小煤礦那邊不知怎麼樣?咱們看看去吧。”他擔心那裏的生產會受到影響,潘小彪也在返城信上簽了名,小煤礦是肖書記的掌上明珠啊。

“好吧,”鄭風華跳出渠槽,邊擦汗邊應諾,“我正想去看看呢。”

倆人一上路,張隊長便說:“我惦著一件事,想請你做做工作。”

“你說吧,”鄭風華把毛巾揣起來,任憑一陣愜意的涼風吹著,“聽招生辦的同誌講,我考的成績可能是不錯,看來離開這裏的可能性很大,有事你盡快說,需要我做的工作,我都會做好。”

“潘小彪來農場這九年多,真成了好樣的,從這一點來看,農場也真鍛煉人呀……”張隊長讚歎一番後說,“現在,這小煤礦真離不了他,做做思想工作,就讓他在這裏幹吧。”

鄭風華覺得身上有點涼了,邊扣紐扣邊說:“他的思想工作我沒少做,聽說李晉搞的簽名信他也簽了,我心裏也擔心這份事業。那天,我們倆談了半宿,我詳細說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覺得他回城不如在這裏發揮作用,回去難說能一時當上這麼個年產可超五十多萬噸的小煤礦礦長。現在煤礦的掘進、采煤、防爆、通風……他都精通,比我還精通,最後他表示可以留下,還說簽名的時候就有些猶豫。”

“那樣可太好啦,”張隊長對鄭風華的那次批評,心裏還有點小成見,對他的考大學,既希望他走,又覺得他自私,威信在他心裏低了,這一番話,又從低處看高了鄭風華一截,“這樣,我就省心了。”

鄭風華把在心裏回旋了幾次的話說了出來:“這話我本來不該這麼直接地說給你,看來還是說給你,盡早說給你好。潘小彪和幾名副礦長對你要產量要得太急有點意見,又不好直接和你說。煤礦必須堅持安全第一的指導思想,采掘的巷道越來越深,已不比過去淺層次開采了,稍有放縱,事故容易發生。這裏從來沒發生過大事故,所以大家不知道教訓是什麼樣,我在礦區長大,見過的很多很多……”鄭風華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說,“小煤礦雖然劃屬總場直屬單位,但仍交給我們三隊代管,我走或者不走,都應該對你做個交代。據我知道,你至今還沒下過井,應該下去看看,了解情況才能指揮生產。當初開第一號井立井傾斜度已達到三十度,斜長六百多米了,瓦斯絕對湧出量已是0.83立方米/分,那麼,相對湧出呢,就是17.64立方米/分,已屬於高瓦斯井了……”

“風華,”張隊長一聽這個就膽顫,他沒見過瓦斯爆炸,但看過電影《燎原》,“你……”

他心裏矛盾極了,對小煤礦的采掘工序和安全防範一竅不通,但他知道,小煤礦給三隊、給小興安農場帶來了效益和聲譽,也潛在著危險。鄭風華真的走了,不管他接不接任書記,隻要留在三隊,領導小煤礦的責任就是他的。鄭風華一走,潘小彪不走還好,要是也走了,可就難辦了。他後悔當初沒有留心小煤礦的安全和采掘,全靠鄭風華了。他一時又感到了這些知青的可貴,想說“風華,你能不能不走?”可心裏又很矛盾,矛盾極了。

“張隊長,你以為我是真願意走嗎?”鄭風華猜出了他的心思,“這個問題,我和肖書記談過,長長地談過。決定報名考大學的前兩天晚上,整整兩個晚上,我的心都要碎了,第一天晚上整宿沒合眼,第二天晚上和衣打了個盹兒,一個不會抽煙的人抽了整整兩盒煙,差點兒昏迷過去。你可能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心情?上頭非要讓我帶頭修梯田,好端端的山修什麼梯田?還有多少荒甸沒開呀……我不能去流汗流血幹不願意幹的事情!”

張隊長從來沒見鄭風華這麼激動過,他腮唇顫抖,語言顫抖,說話稍停時使勁抿嘴,像是要把牙咬碎似的。他雖然心裏很矛盾,就是出於這一點而願意讓鄭風華走,可以借這個農場局要把三隊建設成大寨式生產隊的機遇幹一番事業,從而造就自己。他一小陣內心矛盾過後,心裏稍稍平和了一些,回避著鄭風華說的這個問題應和起來:“是啊,走就走吧,大學畢業後可能更有作為,再說,三十歲的人了還沒有結婚……”

鄭風華借題激憤起來:“我所傾心愛的人,就是在這片土地上……”他瞧著不遠處的雞舍說,“被一個無賴強奸了,險些又被王肅玩弄……”

張隊長變成溫和的語調:“風華,我正想問你呢,你和白玉蘭的關係到底怎麼樣了?”

鄭風華仰臉深深吸一口氣,閉閉眼又睜開,放眼前方說:“這是我熱愛的一片土地,也是摧殘我純真愛情的地方。這近十年來得失各有,應該說得多於失,可我的心理上就是不能平衡!”他歎口氣,感慨道,“如果說返城,即使符合困退病退條件,我也不能辦。困,再困難也能克服;病,隻要有一分熱就發一分光,應該是聽從黨的召喚。我這樣說可能有人不大相信,大學畢業以後,倘若農場需要我,我可以申請再回來,四年,不過就是四年的大學生活嘛,我也真需要借學習的機會坐下來好好總結反省自己,反省思想,反省下鄉實踐,反省愛情……”

日漸當午,太陽卻顯現不出應有的輻射熱能,被一片片、一朵朵流雲遮掩得混混沌沌,那樣暖昧,那樣黯然。小興安農場已從金色的秋天漸漸萎縮起來,地光光、枝禿禿,靜靜地躺在蕭瑟的秋風下,毫無抵禦能力似的在等待著第一場冬雪伴著嚴冬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