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隊長剛要說什麼,鄭風華突然發現前麵離雞舍不遠的農田道上像是有幾名女青年正圍著持鞭的老板吵吵嚷嚷,聲音急促尖刻,像要打架的態勢。
“你看,那是怎麼回事?”
“不好,”張隊長拽一把鄭風華,“要鬧事兒,快過去看看!”
他倆一陣小跑而去。
鄭風華跑在前麵。快到跟前了,他奇怪地發現:那幾個女青年中其中一個是白玉蘭,沒錯,是白玉蘭!還有回場的工農兵大學生方麗穎,另一個是白玉蘭的好朋友郝玉傑,還有一個穿著整潔樸實的俊俏女青年,噢,是王明明娶的新媳婦,前幾天聽說王明明托人從山東娶了個姑娘,那抱鞭子的就是王明明。
鄭風華疾步往前趕著,細聽著他們在吵吵些什麼。
……
“冤家路窄!”白玉蘭撕奪著王明明雙手緊攥的鞭杆兒,歇斯底裏地叫嚷,“我臨離開農場之前,非教訓教訓你解解恨不可……”
王明明臉色煞白,使勁攥著鞭杆不放,結結巴巴,偷偷瞧瞧新媳婦,又衝向白玉蘭:“你……你憑……什……麼欺負……人……”
“啪!啪!”郝玉傑見白玉蘭正麵不得手,氣也呼地躥上心頭,從側麵對準王明明右腮就是兩耳光,“我也幫玉蘭姐出出氣!”
“打人啦,打人啦……”王明明的新媳婦用濃濃的山東口音大喊,有些驚慌失措,滿心的莫名其妙,推白玉蘭推不開,剛推開正推打王明明的郝玉傑,方麗穎又湊上前來對準王明明的左腮“啪!啪!”又是兩耳光,白玉蘭借機在王明明的頭上亂打亂撓起來,五個人撕扯成了一團。
“你們憑什麼打人?”新媳婦哭喊起來,拚力地拉她們,推她們,“我們的車沒碰著也沒礙著你們……”
“救--命--啊--”王明明被薅掉了一綹頭發,發著嚇人的呼喊。
新媳婦被激怒了,喘著粗氣,流著眼淚:“你們……欺人太……甚……女流氓!”
她和王明明剛剛結婚才一周,是經人介紹從山東貧困地區嫁過來的,匆匆相見,匆匆成婚。她看上去潑辣粗壯,滿身是農家姑娘特有的樸實與漂亮,還穿著婚禮那天的紅綢花外套,深藍色褲子,與王明明個頭相齊。結婚那天,隊裏人都議論說,不知怎麼騙來了人家的姑娘,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她見拉不開,喊不聽,王明明一個勁兒地在挨打,忽地轉身抄起橫放在牛車轅上的一根小碗口般粗細的夾杠,高高舉起來,瞪著眼睛,衝著白玉蘭、郝玉傑、方麗穎發出警告:“鬆不鬆開,再不聽我打--死--你--們--”
“住--手--”鄭風華飛似地衝上去,奪過新媳婦手裏的夾杠,然後衝著白玉蘭等三人怒斥,“統統住手,誰再打,我讓派出所把她抓起來!”
張隊長還差十多米就怒斥:“野蠻!給我住手……”
廝打、吵罵停止了。
白玉蘭這才發現,麵前突然出現的是鄭風華和張隊長。
鄭風華喘著粗氣,不用問就明白了大概。
“男知青打架鬥毆,你們女知青也整這一套,”張隊長開口就是一頓發火,“像話嘛,有場部的,有當老師的……你們都得打架鬥毆的霍亂症啦?”
在場的人都在喘粗氣,誰也不搭茬兒。
“到底怎麼回事?”張隊長追問又威脅,“大武鬥、小武鬥,一起處理你們!”
王明明先開口:“張隊長,我真的沒惹她們呀……”他哭喪著臉,指指媳婦和牛車說,“排長派我趕車去雞舍送飼料,媳婦在家呆著沒事兒,跟著我出來散散心。我趕著車走得好好的,她們截住我就是一通打……”
“現在是沒惹--”郝玉傑掐著腰,活像個愣小子,“八年前你惹下了!”她指指雞舍後邊,又指指王明明說,“你小子就是八年前在那裏作孽,強奸了我玉蘭姐,我們本來是喜慶好事,玉蘭姐接到了入學通知書,要去學大寨工地看看戰友,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你,要是在別處可能差點兒,偏偏在你作孽的地方相遇,冤家路窄,不打你打誰,今天就是要教訓教訓你這個畜牲!”
“哎喲,”張隊長埋怨地說,“陳芝麻爛西瓜都過去的事了嘛,怎麼,還算八年前的陳賬?”
“陳賬?”白玉蘭像是把積壓了近十年的憤慨、積怨、痛苦火山般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你說得好聽!過去,過去,對你來說是過去,對我來講怎麼能過去呀,我失了身,還生了孩子……”她猛地一跺腳把雙手挓挲開:“怎麼能過去呀,怎--麼--能--”
鄭風華聽著這聲音,像要撕碎自己的心,身子發軟,嘴發顫,想動,想勸說,都不由自主了。
新媳婦在一旁聽怔了。原來,王明明去山東農村相親時,怕判過徒刑的事情早晚敗露是個麻煩,撒了個謊,聲稱是因駕車不慎肇事蹲了兩年笆籬子。她聽著聽著,羞怒得臉色像豬肝一樣紫紅紫紅,氣得渾身直哆嗦,身子一晃,差點兒歪倒過去。
“你這個騙子!”新媳婦努力鎮靜住,猛地撲向王明明,“你呀你,你缺八輩子損德,我不能和你過,不能和你過了……”她哭著喊著,一把拽住王明明胳膊,“走,離婚去,走……”
王明明傻呆得像木雞一樣,被媳婦拽得一個趔趄一個趔趄的朝隊裏走去。
“玉蘭姐,走!”郝玉傑做出要追攆的姿勢,“不能讓他走了,他判勞改回來,我一見到他就為你難受,恨得牙根兒疼,非幫你出出氣不可!”
方麗穎和白玉蘭剛要跟上,被張隊長一伸胳膊攔住了:“行了行了,咱不說是陳芝麻爛西瓜……你們看見了,新媳婦娶到家才一個禮拜,又要鬧著離婚,夠勁了!”張隊長麵對三個暴躁激怒的姑娘,竟不知如何是好了,連鄭風華在內,那種讓派出所來關來押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嗚嗚嗚……”白玉蘭猛地大仰一下臉,拚命地搖晃著腦袋,哭咽著發泄,“事情過去了,我的青春、我的貞操永遠回不來呀!”她說著說著身子一軟癱在地上,雙手猛猛地拍打著曾在這裏被蹂躪的土地:“媽媽,我的媽--媽--你在哪裏呀?聽到你女兒在哭喊你嗎……”
蕭瑟秋風刮來幾片落葉,在白玉蘭身邊旋動著,忽而又有幾枝枯草被風吹著從她身邊劃過。
淒涼悲哀的哭喊在茫茫的裸野上飄灑,山水林野,萬物俱靜,隻有秋風沙沙沙在相伴似的不停,其它都在聽著白玉蘭的哭訴,讓人感到天在下苦雪,刮苦風,比當年在這兒遭難時的哭訴還震撼人心。也許,當年那幼稚的哭喊隻有痛苦沒有悲傷,時隔九年,那是絞心回腸後的悲痛,用日月時光煎熬出來的悲痛才這樣讓人心寒心碎。在這淒苦的籠罩下,這片雞舍附近的土地,從來沒有這麼讓人感到淒冷荒涼,千百倍荒涼於王大愣帶領人開發前那種狼嚎虎嘯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