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乾隆就帶著觀音保與安泰等人去雲龍山散心,但因為第二天要趕路就早早地回來了。不過,他們剛進房門不久,忽的房門“呼”地一聲開了,眾人不由得一驚,觀音保、安泰見狀忙抽出兵刃,一左一右護住了乾隆。但見進來一人,約莫有三十出頭,頭上戴一頂青麻帽,身上穿的那個棉袍子泥土斑斑,看他麵色,像生薑一樣黃中帶紫,眾人這才鬆了口氣。那人許是被觀音保、安泰那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嚇住了,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徐州城這般熱鬧,人人豐衣足食,從哪冒出這麼個叫花子般模樣的人?想到這裏,乾隆不由得眉頭緊鎖,兩眼直勾勾盯著那人,冷冰冰問道:
“你是何人?為何擅自闖入我客房?嗯!”
“小民夏邑人張欽叩見皇上!”那張欽這會兒方自清醒過來,忙伏地低聲答道。
語音雖不高,但卻使得眾人皆渾身一個機靈!安泰忙道:
“好大的膽子,竟敢闖入我家老爺客房!要不看你這般模樣,我一鞭子抽死你,還不快滾!”
“小民張欽驚擾聖駕,罪該萬死!”張欽這會兒倒鎮靜下來,“但小民有要事須見皇上,此乃關係小民全縣數十萬百姓生死之大事!”
“說,什麼事?”乾隆指指門外,安泰忙急步出屋。
“小民要告狀!”
乾隆聽罷不覺一愣,催問道:
“狀告何人?”
“小民告本縣縣令孫默!”
“大膽刁民!”乾隆微怒,兩眼綠幽幽閃著光,“孫默這名字也是你可直呼的?”
不待張欽開口,觀音保已打千兒道:
“爺息怒。如此刁民尚且識得爺的身份,難保……依奴才之見,爺是否移駕府衙,以防不測!”
“好吧!”乾隆沉思片刻,說道:
“高雲,你去結賬!觀音保,押著這刁民,去府衙!”
“嗻!”
徐州府衙坐落在城北運河岸邊,離衙一箭之地便是碼頭,平日這裏就是最熱鬧的去處,今夜裏更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府衙耳房裏,三四個衙役正圍著火爐吃茶打扇擺龍門陣。
“哎,這位爺!敢問尊姓、台甫、來此有何貴幹?”一個衙役瞧著乾隆一行直入府衙,忙疾趨而來,打千兒笑道。
“你家老爺可在?”安泰冷冰冰問道。
“在、在!”那衙役瞧著眾人來頭不小,忙道:
“我家老爺現在後院書房。爺們稍候,小的這便進去通報。”
“不必了!”乾隆臉若冰霜,冷冷道。神情顯得冷峻傲岸,話音落地便已抬腳向裏走去。
徐州知府吳略剛巡城回來,正躺在逍遙椅上閉目養神,忽聽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心中不由泛起一絲不快,瞿然開目大聲道:
“何人在外走動?”
“是朕!”隨著話音,乾隆已腳步橐橐踱了進來。
“朕”字一入耳,把個吳略驚得魂飛魄散,懵懂了好一陣方清醒過來,忙一軲轆爬起身,“咕咚”一聲跪倒在地,叩首道:
“臣徐州知府吳略不知皇上駕到,多有冒犯,還請皇上恕罪。”
“你這徐州府可真夠熱鬧的!”乾隆麵若止水,幽然說道。他口氣冷冰冰的,很難說是讚揚還是揶揄,倒把吳略噎了個怔,跪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乾隆微睨了一眼吳略,複打量屋內陳設,不覺一怔:屋頂連承塵都沒有,草簷葦苫已經破朽,中間一張八仙桌,幾張條凳一張逍遙椅,靠牆角放著一架書。桌上放著筆墨紙硯並一套茶具。眾人見吳略如此寒儉,都不禁肅然起敬。
“起來回話吧!”乾隆不無感慨道,“你在徐州幾年了?”
“臣去歲方調此處。”
“一年時間竟將徐州府治理得這般景象,不容易哪!看來做個知府,還虧了你呢!”乾隆微笑著點了點頭。
吳略摸不準乾隆來意,內心正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聽得乾隆誇獎,忙小心答道:
“為臣子者自當盡心朝事。皇上如此誇獎,微臣實不敢當。”
“為臣子者自當盡心朝事?不盡然呀!”說著就聽乾隆冷冷道:
“將那刁民帶上來!”
話音落地,觀音保已凶神惡煞般將那張欽押了上來。吳略見狀心中不由一緊,卻聽乾隆開口道:
“說,你為的何事要告縣令孫默?”
“回皇上,夏邑去歲遭洪水災害,百姓缺衣少食,苦不堪言。皇上屢降旨各省,陳奏災情,然縣令孫大人為一己之榮,隱匿災情。現下嚴冬之際,全縣幾萬百姓食不飽、穿不曖,每日凍死街頭者達幾十人之多。懇求皇上救小民全縣幾萬蒼生於水火之中!”
乾隆雙眼直視張欽,說道:
“巡撫圖勒炳阿呢?他做何處置?”
“巡撫衙門門衛森嚴,小民們根本無法近前。”
“皇上,”觀音保上前道:
“臣記得圖大人曾奏陳河南受災不重,俱有六七分收成。想此刁民所言,純係妄語。”
“是嗎?”乾隆盯著張欽,陰森森道。
“小民以全家老小性命作保,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欺瞞皇上!”
屋內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乾隆坐在椅子上,兩眼直勾勾望著屋外漆黑的夜晚。良久,隻聽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安泰,六百裏加緊宣河南巡撫圖勒炳阿來見朕!觀音保,你即刻前往夏邑,訪查民情,順便將那孫默也帶來見朕!”
“嗻!”
“觀音保,你可有話要說?”見觀音保遲遲不動,乾隆不悅道。
“回皇上,依臣之見,西北事緊,皇上是否將此事緩緩,等……等回京後再做處置。”觀音保猶豫片刻,複鼓起膽子道。
乾隆用碗蓋小心地撥弄著茶葉,冷冷道:
“西北事緊,此事就不急嗎?西北用兵,靠的是什麼?是錢!是糧!錢糧從何來?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說著,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突然“呼”地一擊書案,已是漲紅了臉,勃然作色道:
“如此大事,能緩嗎?更何況夏邑數萬生靈尚在水火之中,這些你難道都不曉得嗎?”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臣這便去……臣這便去。”觀音保說著,忙起身急步出屋而去。
瞧著觀音保、安泰出屋,乾隆仿佛發泄胸中的悶氣似的,長長歎了一口氣,隨即亦起身緩緩邁著方步出了屋子。
是時已是子夜時分,高雲守在門口侍候,見乾隆踱出來,大冷的天,隻穿了件藍色綢麵大毛羊皮袍,外頭套一件青色綢麵中毛羊皮褂,忙上前打千兒道:
“爺,今個晚天冷得很,風嗖嗖兒的,房簷底的溜冰都不滴水,奴才給爺加件大氅可好?”
“不用。”乾隆簡捷地答應了一聲,掏出懷表看看,仰著臉望著灰沉沉似雲似霧漫遮起來的月亮,他伸個懶腰,一邊走一邊說道:
“朕想走幾步,吳略跟著就成,你跪安吧!”
高雲忙答應一聲退了下去,乾隆頭也不回,邁著方步穩穩走著,良久,方漫不經心地望著天空說道:
“吳略,朕記得你是乾隆十四年考中的進士,是嗎?”
“回皇上,臣正是十四年中的進士。”因是頭一次獨覲天顏,吳略心裏緊張極了,雙手緊攥,捏得滿把的汗,“當年皇上曾以《左傳》裏頭的‘小惠未遍,民弗從也’為題,讓微臣作答。”
“噢,朕想起來了。答的不錯,做得更不錯!上任一年便將徐州府治理的這般光景,朕沒有看錯你!”
“臣自當盡心竭力,以報聖恩!”
乾隆邊走邊道:
“吳略,你對此事有何看法?說來朕聽聽!”
吳略沉思片刻,開口道:
“皇上處置甚當。自古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戰事緊,隻要選良將、遣精兵、定良策當還得挽救,然民心失,要想挽回卻難如登天。不過,臣以為皇上不必動怒,圖大人豈敢違抗聖旨,隱匿災情?”
“此事朕自有主張。朕是問你對那張欽告禦狀有何看法!”
“這……”吳略聞聽,頓時猶豫起來,不知該如何作答是好。
“說,說錯了朕不怪罪於你!”乾隆抬頭望天,冷冷道。
“回皇上,”吳略定定神,開口道,“天下親民之官莫如州縣。州縣官吏責任最繁,審理命案,催征租糧,公開政令,勸農賑貧,無所不包。了解民情,籠絡民心更離不開他們。如張欽所言屬實,臣以為當嚴辦孫默,如此方能贏民心。不過,張欽此種做法,臣不敢苟同。”
“說下去!”
“州縣官吏溺職疏於政事,有監察禦史督察。小民張欽攔駕告狀其情可諒,但其風萬不可倡!我朝上千州縣,若民皆如張欽一般,則必使得州縣官吏畏首畏尾、辦事不力,如此下去,則……”
“是啊!州縣官吏乃民之父母,哪有做子民告自己父母的呢?”乾隆點了點頭,說道:
“譬如祖雖甚愛其孫,必不可使其恃恩而抗其父!”
吳略複道:
“皇上,以臣看來,此事還有可疑之處。”
“什麼?”乾隆不解地問。
“皇上,小民告狀,見了臣等即麵有恐色。然臣觀這張欽,見了皇上竟麵如止水,言辭流利,臣疑其必受人挑唆。”
“吳略,”乾隆沉思片刻,鐵青著臉道,“你速去提審那張欽,若果係有人挑唆,立刻宣來見朕!”
“臣遵旨!皇上,臣已令人收拾好房舍,皇上……”
“不必了!朕今晚便在你那書房歇一宿。傳令吧!”
子夜升堂,這可是徐州府建衙以來破天荒頭一遭。一幫衙役皂隸方鑽入被窩,忽聞鼓聲傳來,忙穿褲拎衣直奔大堂,卻見知府吳略早已頭戴花翎頂戴,正襟危坐堂上。
“威武!”
一陣震天的吼聲過後,但聽堂上驚堂木一響,知府吳略已開了口:
“堂下何人?”
“小民夏邑人張欽。”
“本府奉旨審理此案,汝必須據實詳陳,不得隱瞞!知道嗎?”
“小民知道,小民決不敢欺瞞大人。”
“本府問你,你受何人挑唆攔駕告狀?”吳略臉若冰霜,兩眼直勾勾盯著張欽,一動不動。
“回大人話,小民並未受人挑唆!”
“大膽!”吳略猛地一拍驚堂木,喝道:
“本府念你可憐,不想用刑於你,還不如實招來!”
“小人並未受人挑唆,大人讓小的說什麼呢?小的總不能瞎編亂說欺騙大人呀!”張欽麵如止水道。
“好個伶牙俐齒!”吳略陰森森笑道,“哼!本府問你,你一小小百姓,何以識得聖顏?”
“小民曾見過皇上!”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