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憂心災患訪江南 小民告狀罰惡臣(3 / 3)

“上次聖駕南巡,小民得以一睹皇上龍顏。”張欽忙磕頭道。

“何處見的聖駕?”

“夏邑。”

“夏邑?”吳略兩眼綠幽幽閃著光,直瞧得張欽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聖駕南巡沿運河而下,又怎去過夏邑?哼!”

“這……”張欽張口結舌道。

未等張欽說下去,吳略已聲色俱厲道:

“聖駕至此,連本府亦未知曉,你又何以知曉?快招!”

“……”張欽啞口無言,額頭上已禁不住冷汗直流。

“本府念你可憐,不想用刑於你,不想你竟如此刁蠻,來呀!”

“在!”四個衙役答應一聲,齊步上前。

“夾棍伺候!”

那張欽瘦得一陣風便可吹倒,哪吃得住如此重刑,不大工夫便已癱在地上,人事不省,身上的破棉袍亦已是血跡斑斑。吳略見狀,微微努了努嘴,兩個衙役忙拎了桶冷水潑將過去。

“張欽,你招還是不招?”

“回大人的話,小人實未受人挑唆。”張欽渾身瑟縮著,道。

吳略瞧瞧張欽,冷笑兩聲道:

“好樣的!本府倒要看看是你這嘴硬,還是本府的手段硬!來……”

“慢,小的招……小的全都招。”張欽一聽還要用刑,渾身顫抖道。

“說!”吳略笑著點了點頭,“是何人挑唆你攔駕告狀?”

“是……是小民縣裏生員段昌緒讓小民告狀。不過,小民所說災情句句屬實,絕沒有半點虛假,還請大人明察。”

“災情是真是假,明日自有分曉!”吳略微睨了張欽一眼,冷冷道:

“本府現在是問你何人挑唆你告的禦狀!”

“小民知曉……小民知曉!”

“本府現下是代皇上察問你,欺君該當何罪你可知曉?”

張欽聞聽,宛若電擊一般,語不成聲道:

“小民知……知曉,欺君當滅……滅九族。”

“知道就好!說,還有什麼人?”吳略緊緊盯著張欽,“段昌緒隻是一個小小生員,怎麼知道聖駕在這裏?又怎麼認識聖顏?”

“這……”張欽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說。

“快說,如果明天段昌緒與你所說不一樣,那你可就……”

“小民說!小民說!”這個時候張欽早已經被嚇得麵如死灰,想到要誅九族更是惶恐不已,忙答道:

“還有彭大人,布政使彭家屏彭大人。”

“你所言果真屬實?”

“小民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有一絲欺瞞!小民這次來的路費就是這二人給的,求大人饒了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還沒等張欽說完,吳略就擺了擺手,大聲道:

“來人,帶下去好生款待!”

“是!”兩個衙役急忙走上前。

“速宣生員段昌緒、布政使彭家屏來徐州覲見皇上!”

“嗻!”

“退堂!”話音剛落,吳略帶著滿麵春風直奔書房而去。

再說安泰奉旨宣召河南巡撫圖勒炳阿,二人一路打馬狂奔趕回徐州府衙,來到後院書房前麵,隻見巡撫圖勒炳阿、布政使彭家屏、生員段昌緒、夏邑縣令孫默並安泰、吳略、張欽等早已候在那裏。觀音保見狀忙疾步進屋複旨。半晌工夫,隻見高雲踱著方步出來,高聲喊道:

“皇上駕到!”

眾人整整衣衫,黑壓壓跪倒在地,叩頭三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乾隆穿件玫瑰紫黃色緞猞猁皮袍,腰間束一條檀香馬尾臥龍帶,腳步橐橐踱了出來,臉如結了冰般冷峻。

乾隆坐了太師椅,接過高雲遞過的茶呷了一口,下死眼盯著圖勒炳阿,心裏的火一拱一拱往上躥。良久,方見他臉色青白,咬著細碎的白牙,陰冷地一笑,喝道:

“圖勒炳阿!”

“臣在!”圖勒炳阿渾身顫抖著道。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抖什麼?”乾隆雙目炯炯,“前朝名臣方望溪衡量天下官員政績優劣的三字真訣,你可記得?”

方苞方望溪,文名震天下的桐城派文壇座首領袖、著作等身的碩儒,康熙晚年以布衣入上書房為“青衫宰相”,參讚機樞要務,雍正年間複入上書房參與軍國機樞重務,連康、雍對其亦“稱先生而不名”,此等人物,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臣記得。”圖勒炳阿小心答道,“為公、忠、能三字。”

“唔。”乾隆神情惝恍,似乎聽了又似乎沒有留心,細白的牙關緊咬著,凝望著漆黑的夜幕,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發抖,“難得你還記得這三個字。朕瞧著你比先時消瘦了許多,想必是這三字所致吧!”

圖勒炳阿品味琢磨著乾隆的話,似虛又實,似實,又無可捉摸,恬淡得像泉裏剛打上來的水一樣,沉思良久,方答道:

“臣身受皇恩,委以重任,自當時時盡心政事,為皇上分憂。”

“好,說得好!你曾奏稱河南受災不重,田皆有六七成收獲,可是實情?”乾隆冷笑兩聲,下死眼盯著圖勒炳阿陰狠地問道。

“臣不敢欺瞞皇上。”

“放屁!”乾隆收斂了笑容,眼睛中放出鐵灰色的暗光,“既田皆有六七成收獲,何以有民攔駕告禦狀?何以有民忍痛將自己的女兒賣到窯子?又何以夏邑縣每日餓死、凍死的饑民達幾十人之多?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女孩才十一歲,才十一歲!”他說著說著越來越激動,端著杯子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臉色亦變得異常慘白。他一住口,眾人立刻感到一種寒徹骨髓的壓力襲來,人人的心立時凍縮成一團,一時間四周寂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圖勒炳阿聽著,隻覺得一股寒意直浸肌膚,渾身電擊般顫一下,動了一下嘴唇,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說!”乾隆陰森森道,聲音雖不甚高,語氣卻很重。

圖勒炳阿好容易才恢複了一點神智,顫聲答道:

“奴才鬥膽亦不敢欺……欺瞞皇上。府、州、縣屬官皆如此說,故而奴才……”

“他們怎麼說你便怎樣上奏?”乾隆聲色俱厲地訓斥道,“你長著腦子是做什麼的!朕說你該殺你有何異議?”說罷目光灼灼,逼視著圖勒炳阿不語。

圖勒炳阿早已被嚇得魂不附體,渾身木頭似的不知疼癢,哪裏還回得出話?此刻,又聽乾隆斷喝一聲:

“孫默!”

“臣……在。”孫默心裏“轟”地一聲,頭脹得老大。“欺君滅門”四個字閃電般掠過腦海,頓時心亂如麻。

“圖勒炳阿所說可是屬實?”乾隆臉色異常難看,眼中滿是凶狠的光,咬牙問道。

孫默緊張得滿頭沁出密密的細汗,語不成聲道:

“屬……實。”

“很好!”乾隆臉色鐵青,冷哼一聲,問道:

“你此舉又為的什麼?如實上奏,戶部撥款賑災,你不就有油水可撈嗎?”

“皇上明察,”孫默心頭“咚咚”直跳,顫聲道:

“臣如此做,決無他心。臣隻是想……想以臣之力賑災濟民,為皇上……分憂。”

“是嗎?難得你為朕著想!”乾隆陰笑兩聲,忽斷喝道,“朕看你是為了你的功名罷!”

“臣……知罪,求皇上重重懲治。”說著話,孫默隻覺得背上又濕又涼,已是汗透內衣。

乾隆鐵青著臉,“吳略!即刻派人傳旨吏部,河南巡撫圖勒炳阿疏於政務,著摘去頂戴花翎,發往烏裏雅蘇台效力!夏邑縣令孫默貪圖功名,為一己之榮置蒼生於水火之中,著削職為民,永世不得錄用!”

“皇上,如此似……”吳略猶豫片刻,大著膽子道。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是綱常所在,天之所終地之所義。似此等玩視民瘼,草菅人命之徒,豈但犯法,且犯情犯理,犯法猶可恕,犯情犯理,他就難逃朕之懲罰!”乾隆啜了口茶,依舊冷冰冰道,“不必多言,速去傳朕旨意!”

“臣遵旨。”吳略答應一聲,忙起身而去。

乾隆微睨了圖勒炳阿一眼,似笑非笑道:

“身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自當為君分憂,時刻以吏治民生為念,不存為己觀望之心。你安坐衙署,偏聽屬下妄言,使得蒼生忍饑挨餓、缺衣少穿,置朕於不義之地!朕如此處置,你可還有何話要說?”

“奴才蒙皇上委以重任,卻有負皇恩,皇上如此處置奴才,實屬聖明,奴才無話……可說。”

“沒有話說就罷了。”乾隆冷冷說道,“你二人退下吧!”

圖勒炳阿麵如白紙,踉踉蹌蹌出得知府衙門,心中十分鬱悶,來到一家酒肆,借酒澆愁。孫默在一旁小心安慰著。

“舉杯澆愁愁更愁!可我又能怎樣,堂堂二品大員、封疆大吏,如今卻栽在一個小民手裏,我心不甘……我心不甘呀!”圖勒炳阿雙手抓著孫默,連推帶搖,苦笑道。

一語驚天殊!孫默聽罷,似從夢中驚醒一般,亦頓覺太過窩囊:我孫默苦熬數十載,方有今日之前程,難道就這麼輕而易舉毀掉了?想著,隻見他眼珠滴溜溜轉了兩轉,已開口道:

“大人,此事想來確是窩囊!功名利祿一日間便煙消雲散,那可是咱二十餘載一點一滴熬出來的。”孫默說著語氣一轉,“不過,此事依小的看來,卻並不簡單!”

“此話怎……講?”圖勒炳阿醉眼朦朧,結結巴巴地問道。

“小的敢斷定那張欽必是受人指使方敢如此作為!”

什麼?聽罷孫默的話,圖勒炳阿頓時酒醒了許多,上下瞅瞅孫默,不無懷疑地問道:

“你是說那張欽是受人指使?”

“正是!”孫默將辮子向椅後一撩,穩穩地坐了下來,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地飲了,抹了一把嘴,奸笑道:

“大人可曾想過,那張欽一介草民,如何識得聖顏?如何知曉聖駕在此?若不非有人指使,他何以告得禦狀?”

“有道理!依你之見,是何人指使呢?”

“生員段昌緒!大人想想,他一個小小生員,何以能有幸一睹聖顏?另外,布政使彭家屏也有嫌疑,他與段昌緒可是師生關係!”

聽孫默這一說,圖勒炳阿頓時氣得渾身亂顫,扶著椅背站起身來,冷笑兩聲,咬牙惡狠狠道:

“你既不仁,便休怪我不義!我再不濟,也輪不到你來作踐!地角天涯峰回路轉,終有一日,我圖勒炳阿定還以顏色!”說著話,手中的酒杯已“咣”地一聲摔在了地上。

孫默見圖勒炳阿惱羞成怒,心花怒放卻又不動聲色地告訴他自己曾在段昌緒家的書房中發現禁書《潞河紀聞》與吳逆三桂偽檄,並且上麵還有濃圈密點,頗為讚賞,讓圖勒炳阿向皇上舉報。

圖勒炳阿聽後不禁一怔,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就會人頭落地,甚至還會牽連親朋好友!一時之間猶豫不決。但是,在孫默的不斷挑撥之後,最終點頭同意,轉身向知府衙門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