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罪臣舉逆檄受賞 小吏發宏論高升(1 / 3)

徐州府衙後院的書房內外死一樣沉寂,乾隆的心情也異常沉重,頹然地躺在太師椅上,兩眼呆呆地望著火盆烘旺的火焰,一動不動,好像在想著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想。屋外不時地電閃雷鳴,乾隆似乎沒聽見似的,視而不見。

吳略輕步走進屋內,“皇上,時辰不早了,還是早點歇息吧。”

“朕如何歇得下呀!”乾隆抬起頭,麵色陰鬱,緊蹙眉頭歎息道,“朕方才處置那圖勒炳阿與孫默,可是重了些?”

“這……”吳略瞅瞅乾隆,心下猶豫當不當說。

“心裏怎的想便怎的說。朕不怪罪與你便是了。”

“皇上,恕臣鬥膽,臣以為對巡撫圖大人處置似嫌太重了些。”吳略沉吟片刻,抬頭道:

“圖大人自赴任以來,做事認真,一心為朝廷分憂,國家官吏似此者不多。今偶有閃失,即如此重處,隻恐官場震動,人心自危,如此一來,恐……”

“照你的意思,隻要辦圖勒炳阿一個‘辜恩溺職’的輕罪即可,是嗎?”乾隆回身取茶呷了一口,心神似穩定了些。

“是!”吳略見乾隆神色莊重,不敢再站著回話,跪下叩頭道。

“朕以為不可取!”乾隆忽笑兩聲,盯著窗外漆黑的夜幕陰狠地說道,“朕知圖勒炳阿這人頗有些能耐,但萬萬不料他竟然如此妄為!你以為是那孫默匿災不報嗎?借他個膽子他亦不敢!朕不深究,已是給足了他顏麵!”說著,他歎了一口氣,咳嗽兩聲,複咬牙道:

“這樣的混賬東西,難道可以輕縱?輕饒了他,別的督撫對朕旨意照此不理,朕又該如何處置。”

吳略還是頭一次見乾隆如此龍顏大怒,不自禁打了個寒顫,但旋即便鎮定下來,叩首侃侃道:

“萬歲以德是輔,雖高居九重,仍心係黎民蒼生,實乃朝廷之福,蒼生之福,臣亦佩服欽敬五體投地!但此舉臣仍覺不妥,一來圖大人入主開封以來,政績頗佳,民望亦甚是不錯,今偶有失察之處,便即嚴辦,有失皇恩浩蕩;二來現今西北事緊,若要舉兵進剿,糧餉是頭等大事。河南中原要地,江南糧食北運亦必經此地,可謂西北之大後方,圖大人久任巡撫之職,萬事熟稔,今若另委大員,隻恐人事生疏,有誤戰事。皇上整頓吏治之心臣知曉,但此事並非易舉,須文火慢慢燉,火到豬頭爛。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乾隆默默點點頭,起身踱了幾步,輕咳一聲道:

“所言甚是。隻現下那夏邑城民怨沸騰,若皆輕處,何以向其交待?民心不可失哪!”

“皇上所慮甚是。自古得民心得天下,失民心失天下,對夏邑蒼生務必得有所交待。”吳略沉吟片刻,說道:

“唐朝名相張九齡曾有言‘縣得良宰,萬戶息肩;州有賢牧,千裏解帶。’若想五穀豐登,萬民樂業,非得有真心為蒼生辦事的循吏才行。今夏邑縣令孫默匿災於前,複縱容其弟作惡於後,似此等奸猾狡詐,貪圖功名之徒,皇上盡可嚴懲以泄民憤。”

吳略一番話另辟蹊徑,說得有理有據。乾隆聽罷,猶如醍醐灌頂,滿心滿目一片清亮,微微笑道:

“好,就依你之見。”

“皇上聖明。”吳略亦是麵帶笑容,“未得旨意,彭大人等仍在外候著,皇上您看要不要……”

“宣進來!”

布政使彭家屏早已跪得筋軟骨酥,眼冒金星,聞聽召見,忙顫抖著起身,踉蹌進屋叩首請安。乾隆乜眼瞅時,但見彭家屏六十上下,四方白淨臉,平平的兩道一字眉像是用毛筆畫出來的,隻眉頭幾道深深的皺紋,給人以蒼老的感覺。頭頂黑緞瓜皮帽上結著紅絨頂子,一身半舊的天青綸長袍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平平整整。

“彭家屏,”乾隆上下打量了一番,開口淡淡問道,“可知朕此時召你前來為的何事?”

彭家屏是前任江蘇布政使,去歲以病乞休,卸任回籍,原想學那陶淵明,過世外桃源般生活以了此生,不料所見所聞泣心驚目,遂禁不住動了“俗”念,聞聽乾隆發問,忙定神答道:

“臣知曉。”

“夏邑縣令孫默玩視民瘼,甚是可惡,你能為民為朕著想,精神可嘉。”說著,就聽乾隆語氣一轉,說道:

“不過,你不該指使小民攔駕告狀!”說罷,乾隆直勾勾望著彭家屏,一動不動。

“回皇上,臣乃當地縉紳,為避嫌邀譽鄉裏,故而……”

“唔。”乾隆吱晤了聲,複道:

“有些事該避就必須避,有些事不該避就不要避!此等關係民生社稷之大事,你避的什麼?做了幾十年官兒,難道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再說了,你想著避嫌邀譽鄉裏,可曾為朕想過?偌大的江山,若民皆養成此風,朕這皇位坐得穩嗎?”

彭家屏幹咽了一口唾沫,深深伏下頭去,說道:

“臣知過了!”

“知過便好。以後有事照直陳奏,切不可如此。”

“噫!”

“起來回話吧!”乾隆說著已轉臉向著吳略道:

“那張欽你與他二十兩紋銀,讓其回家好生務農;觀音保所買那小女孩,甚是可憐,朕看就留你這,做個丫頭吧。另外……”話說到這,乾隆忽打住了,眾人順眼望時,原來高雲從外踅了進來。乾隆冷冷道:“誰讓你進來的?懂不懂規矩?”

“爺息怒,”高雲聞聽忙跪倒在地,說道:

“奴才怎敢忘了規矩?隻是那……那圖勒炳阿圖大人在外求見,說有要事麵陳。”

“何事?”乾隆詫異地問道。

“奴才亦不曉得。”

“去,宣他進來!”

正在這時,卻聽屋角大自鳴鍾沙沙一陣響,接連撞了十下,已是亥正時辰。眾人心下狐疑,兀自揣摩著,隻見圖勒炳阿並那孫默已進得屋來,忙定神凝聽。

“你有何事要麵陳朕?”乾隆微睨了眼圖勒炳阿,冷冷道。

“回皇上,”許是心虛,圖勒炳阿額頭已布滿密密的細汗,“夏邑生員段昌緒家藏禁書並吳三桂偽檄一紙,其上濃圈密點,頗多讚賞之語,因事關重大,故臣特來稟奏。”

“唔?”乾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身,已是沉下了臉:

“朕沒聽清,你再奏一遍!”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射向圖勒炳阿,彭家屏、段昌緒亦是大吃一驚,臉色蒼白,但聽圖勒炳阿略一頓,已重複說道:

“夏邑生員段昌緒家藏禁書並吳三桂偽檄一紙!”

“他家藏禁書你何以知曉?莫不是因他告了爾等便心存恨意?”

“皇上明察……皇上明察,臣所言句句屬實。”圖勒炳阿連連頓首,顫聲道:

“臣有負皇恩,當受以責罰,怎敢心……存恨意。”

“皇上,圖大人所言確是實情。此乃小民前陣子去段昌緒家時親眼所見!”孫默見狀,亦忙叩頭頓首道。

“是嗎?既已曉得此事,為何不早早上達朕聽?”

“臣……臣是想……”孫默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答對是好,額頭上亦已是冷汗直流。

“想什麼?你肚裏那點花花腸子朕豈不曉得?”乾隆臉頰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端起熱茶在手中,呷一口,獰笑道:

“不想一個小小的夏邑縣,居然還是個藏龍臥虎之地!段昌緒,抬起頭看著朕!”

段昌緒三十上下,兩腮稍削,鼻稍下鉤,皮膚白皙,微帶紅潤,眼睛黑而明亮,炯炯有神,儼然一位英俊瀟灑的翩翩佳公子。因是頭一次得覲天顏,心裏緊張極了,兩手緊攥,捏得滿把的汗。這會兒聽得孫默所言,隻覺一股寒意直浸肌膚,心都緊縮成一團,臉色蒼白得可怕,顫抖著抬起頭,但見乾隆麵帶獰笑,眼睛貓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像是要穿透自己的心一般,忙雞啄米般連連磕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可還有話說?”乾隆死盯著段昌緒,語氣結了冰般冷冷道。

“回皇上,”段昌緒語不成聲,像秋風中的樹葉瑟瑟發抖,“草民無……話可說。”

“偽檄從何而來?”

“先祖當年抄留。”

“書呢?”

“書……書是……”

“是臣所予。”話音落地,眾人不由得人人色變個個戰傈,轉臉瞧時,正是那布政使彭家屏。

“是嗎?”乾隆聽罷微微一震,收斂了笑容,說道:

“受恩數十載之大吏卻敢於抄錄存留朝廷禁書,其罪豈容誅乎?”

清初文獄迭起,實際上是統治階級對下層人民反抗的預防性措施。當時,大規模的武裝鬥爭雖尚未展開,但零星的反抗卻此起彼伏,統治者日益感受到來自下層反抗的威脅,故而加強思想統治,以防不測,以儆效尤,使社會懾伏。乾隆登基以來,風平浪靜,不想前有胡中藻謗毀朝廷,如今卻又冒出個彭家屏,一心想做治平天子的乾隆豈能不驚?

“臣私藏禁書,罪該萬死,但求……”彭家屏麵如止水道。

“既知為禁書,又何以敢私藏?”未等他話說完,乾隆已怒斥道,“你眼中可還有朕?”

“臣知罪,但決不敢目無聖上。臣隻因該書論辟精審,文辭優美,故而存以觀之。”

“可還送予他人?”

“除臣弟子段昌緒,再未敢傳閱。”

四周死一般沉寂,連針落地都聽得見。乾隆兩眼直視窗外,心裏的火一拱妻一拱的,良久,隻聽他長歎一聲,說道:

“你身為朝廷大吏,知法犯法,朕如不懲治,奈何還有天理國法!有功賞之,有過罰之,是謂賞罰分明。你為官數十載,與朝廷頗有建樹,朕便不予深究了。你二人即刻回家焚書,然後自行了斷吧。退下!”

“臣,謝恩,領旨。”彭家屏答應一聲,便與那段昌緒腳步踉蹌出屋而去。眾人雖想開口求情,卻口似著膠般,無從說起,正沒做理會處,隻聽乾隆複開口道:

“吳略!”

“臣在!”

“派人追回前旨,另傳朕旨意:朕此前降旨治圖勒炳阿之罪,原因諱災。今經辦出逆檄一事,是緝邪之功大,諱災之事小,且以如此梗不知化之人,指使控訴欲去其縣令,而即為之沿其司牧者以罪,是不益長刁風乎!圖勒炳阿不必革職,著仍留河南巡撫之任。圖勒炳阿因有前此罷斥之旨,遂心存成見,有不能釋然災民者,則是自取暴戾,亦不能逃朕之洞鑒也。至於這孫默……”

“臣有負聖恩,但求皇上責罰。”孫默迫不及待道,臉上的喜悅之情卻溢於言表。

“放心吧,朕決不會虧待你的!”乾隆瞥了眼孫默,冷笑兩聲,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