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說什麼悄悄話呢?”
院裏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劉統勳、墨玉都是一怔,一起往窗外看去,卻是劉綸來了,劉統勳忙站起身,親自挑簾。劉綸腳蹬一雙黑衝服呢千層底布鞋,把玩著一把檀木扇子飄飄逸逸地走來,見劉統勳挑著簾子等自己,笑道:
“這等大禮,我可當不起。”
“怎當不起?”劉統勳說著,已陪著劉綸進了屋,“唉,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東南西北風!怎的,要攆我走不成?”劉綸哈哈笑著落了座,“延清兄,你就這樣待客呀,飯沒有,難道連茶也不讓喝點?”
墨玉蓮步輕移,蹲了個萬福,笑道:
“瞧劉大人說的,你們先聊會,我這便吩咐廚子做飯,羅鍋,快去,給劉大人泡壺大紅袍茶上來。”
劉統勳淡淡一笑,旋即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
“奮涵,今日你有些話可說的不妥啊。”
“什麼話?”劉綸詫異地望著劉統勳,說道:
“莫不是指我說於敏中祭瘟神、燒紙錢?”
“虧你還記得。”劉統勳點了點頭,“於叔子是什麼人?雞腸狗肚!你今日在皇上麵前這般說他,他心裏能放得下?”
劉綸不以為然道:
“這又怎的?國家選才重地,裝神弄鬼的成何體統?皇上今日若不來,我還打算參他一本呢!虧他還是個讀書人,隱匿母喪以求功名,讓人看著就覺得惡心!也不知皇上怎的就……”話說一半,忽覺失口,劉綸忙打住了。
“你呀,還是這麼個性子。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小心他在皇上麵前給你穿小鞋!”劉統勳搖了搖頭,說道:
“《洪範》五福中,最要緊的一條便是‘終考命’。聖祖皇帝在位時不說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嗎,你呀,以後還是慎重些,隻要大處過得去就行了,小地方就別那麼認真。”
劉綸哈哈笑了兩聲,說道:
“我說延清兄這樣做事怎的大不如前,原來是為‘終考命’三字所累,你呀你呀,身正不怕影子歪,想那麼多事做甚?皇上英明,洞察秋毫,豈會輕信宵小言語?”
“也許是我錯了,我隻是想像張衡臣那般恭謹小心侍上,勤慎秉公處事,仁厚待下。”劉統勳歎了口氣,道。
“你的想法沒有錯。張衡臣為相幾十年,公務無論巨細、無論繁瑣沒有一件懈怠的。聖祖爺以仁為法,離不開他,先帝以嚴為法,也離不開他。當今聖上以寬為政,仍是離不開他。這些確值得時常記在心上。”劉綸抿了口茶,侃侃道:
“不過,張衡臣的膽氣你可忽視了,年羹堯、隆科多當年何等榮寵,可張衡臣呢,凜然不犯,直言諫上,我看你呀,也應該學學他這點。”
劉統勳沉思半晌,自失一笑道:
“你說得不錯,我是……”正說著,墨玉端著盤子走了進來,瞧時卻是:涼拌粉絲、五香花生米、清香三絲、熗拌白菜,兩個熱的:蔥頭炒肉、宮爆肉丁。墨玉瞅瞅劉綸,不好意思道:
“大人別見笑,就這些了。”
“哪裏,這已經夠豐盛的了。再說還有酒,這我能不滿足嗎?”劉綸笑了笑,挾了粒花生津津有味地嚼著。
“好了,你歇著去吧。”劉統勳同墨玉說了聲,起身斟了酒,說道:
“來,奮涵,為你這金玉良言幹一杯。”說著,徑自端起了酒杯。
劉綸哈哈笑了兩聲,拍著鋥亮的腦門子笑道:
“你可別羞煞我了。酒,我喝,不過這話你可千萬別再說了。我聽了倒胃口。”說罷,仰脖一飲而盡,複道:
“對了,你沒問問你那羅鍋兒考得如何?”
“說是感覺不錯。”劉統勳搖了搖頭,苦笑道。
“那你怎的還這般神色。”劉綸瞅瞅劉統勳說道:
“應該高興才對呀!我要有這麼個兒子,那可就甚也不想了。”
劉統勳抿了口酒,望著劉綸道:
“他考得不好,我高興,他考得好,我這心裏還真有些不安。”
“你你,唉。”劉綸撲哧一笑,杯中的酒都濺了出來,“今天這犯的是哪門子邪?這等光宗耀祖之事,還哭喪著個臉做甚?”
“眭朝棟!”劉統勳沉吟良久,方開口道:
“我怕會再弄出個眭朝棟來。我平生隻做過這一件負心事,已經夠受的了!我不想再……再受這種良心譴責了。”
劉綸放下酒杯,起身踱了幾步,轉身瞅著劉統勳道:
“延清兄,你莫非是擔心羅鍋中榜,皇上疑我與於敏中徇私?”
劉統勳沒有說話,隻默默點了點頭,劉綸笑了兩聲,上前道:
“做事全憑良心,我自問沒有存私之心,相信皇上也不會這樣以為。好了,連我這當事人都不放在心上,你又操的哪門子閑心,來來來,喝酒喝酒。”
兩人飲酒聊天,不知不覺間已是戊牌時分,聽得牆上的金自鳴鍾“當……當……當……”連響十下,劉綸想想明日還要進宮遞牌子,遂起身拱手告辭,徑自回府。
次日淩晨五鼓,尚自寒星滿天鬥柄倒懸,劉綸、於敏中便引領著會試一二三甲進士,從午門右掖門進大內朝見。滿宮裏撫廊殿角懸掛著一盞盞玻璃宮燈,一地裏臨清磚路都鍍著淡淡的銀灰色。過金水橋、登太和門而入,便見遠處巍峨的三大殿高矗星空之下,來到保和殿前,但見裏邊燈燭輝煌,眾人忙麵北佇立,微微帶著寒意的晨風迎麵吹來,兀自一動不動。
保和殿,故宮三大殿之一,地處中和殿之北,建於明永樂十八年,十九年四月被雷火焚毀,正統六年重建,原名“謹身殿”,嘉靖四十年時改稱為“建極殿”,清順治二年始稱保和殿。大殿麵闊九間,進深五間,黃琉璃瓦重簷歇山頂。殿內的陳設以顯示榮華富貴的丹紅色為主,明代冊立皇後和皇太子時,皇帝都先到此殿穿袞冕(禮服),再到奉天殿受賀或頒詔。清初,皇帝常在這裏舉行宴會,如為公主下嫁納彩賜額駙宴,每年正月賜蒙古新疆王公宴等。乾隆即位後,接見中榜舉子也在這裏進行。
須臾,便見高雲從隆宗門走了過來,行至眾人麵前南向立定,朗聲道:
“奉聖諭!”
“萬歲!”
一幫進士聞聽,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黑壓壓跪了,登時,偌大的空場上死一般寧靜,針落地都聽得見。高雲幹咳兩聲,說道:
“皇上有旨,著由第四名進士董東亭喝名臚傳,覲見聖顏!”
“嗻!”董東亭聞聽,忙爬起身,望著保和殿叩了個頭,雙手鄭重接過高雲遞過來的名單,起身又是一躬,這才轉身幹咳兩聲,清了清嗓子喝名道:
“趙翼、王傑、紀昀……劉墉……”
唱名畢,眾人躬身趨步魚貫而入,低著頭在高雲指定的地方跪了,好半日才算妥當。不大工夫,便聽外邊傳來一聲高喝:
“皇上駕到!”頓時,殿內樂聲大作。傅恒、來保、劉統勳等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乾隆徐步而入。再看此時的乾隆,真可謂意氣風發:石青緙絲麵金龍褂套在黃緙絲繡金龍袍外,腳下蹬一雙青緞氈裏千層底布鞋、頭上戴頂萬絲生絲纓冠,束一條金鑲碧嵌腰帶,露出金絲纓絡。黑黑的瞳仁在燭下灼然生光。
乾隆掃視了一眼新科進士,又回頭看一眼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傅恒、來保、劉統勳,麵帶微笑徑自上了設在殿中的須彌座。此時樂聲打住,劉綸、於敏中對視一眼,上前跪地叩頭道:
“臣劉綸、於敏中率會試一二三甲進士三百二十名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二人平身。”乾隆呷了口奶茶,道。旋即將目光投向了眾進士。司禮的是傅恒,見狀忙上前一躬身,複轉身高聲道:
“各新進士人跪聆皇上聖諭!”
“臣恭聆聖訓!”
“你們都是讀書人,也用不著朕多說。”乾隆幹咳兩聲,清了清嗓子,麵露微笑道:
“昨夜朕看了你們的卷子,還都算可以。國家取士,三年一比,為的就是用你們這些人,治理民事,調理民情。朕禦極以來,夙興夜寐,宵衣旰食,立誌效聖祖創一代太平盛世,朕以寬為政,亦是此意。爾等須好生體念朕恩,悉心職事。”他端起杯子,雙手捧著,卻不就喝,又款款說道:
“子曰‘學而優則仕’,你們現在已是‘學而優’了,朕知道你們為有今日苦讀數載、數十載極是不易。但這個‘仕’做得好,卻更難!今後你們憑什麼做官?朕告訴你們,隻有一個字,隻要你們常記著它,朕不會虧了你們!”
眾人都把頭低伏了一下。大殿內靜的出奇,一聲咳痰不聞。
“心!”乾隆臉上依舊帶著笑容,“一顆忠君之心!朕不是朱元璋,動輒便殺大臣,但朕亦不是趙匡胤,心慈手軟,一個大臣也不殺!你們好生做事,不負朕望,朕自不會虧了爾等,若敢恃恩驕縱,胡作非為,朕亦決不輕饒!聽清楚了?”
“臣謹遵皇上教誨!”
雖是和顏悅色,但卻話裏藏鋒,直聽得眾人噤若寒蟬。接著,新科狀元趙翼代諸進士上表謝恩、迎榜,前前後後足足折騰了半個多時辰,別說是一幫進士跪得腰酸腳疼,便是坐在須彌寶座上的乾隆亦有些吃受不過,好不容易儀禮結束,方長籲一口氣,說道:
“很好,趙翼、紀昀、王傑,還有劉墉養心殿候旨,其他臣工跪安吧!”
“萬歲!”
數百人山呼一聲,齊刷刷叩下頭去,恭送乾隆離座升輿。霎時間,丹陛大樂大起,那樂聲端的是聲徹九重,音動人心。眾人心中都是說不出的舒暢,卻隻有劉統勳心緒不寧,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旭日東升。“中正仁和”四個鬥大巨字在陽光照耀下,閃射出金色的光輝,照耀著養心殿的每一個角落。乾隆身著天青紵薄紗袍,也沒係帶子,舒心地躺在炕上。
“萬歲爺,”高雲躡手躡腳上前,輕聲說道:
“趙翼等人在殿外候旨,不知……”
“傳進來。”乾隆說著伸手伸了個懶腰。不大工夫,趙翼打頭,領著紀昀等進來,跪地請安。乾隆掃了眾人一眼,端起奶茶微微抿了口,說道:
“知道朕為何宣你們進來?”
“臣等不知。”
“你們的文章朕看過了,做得很不錯。朕還想考考你們,看看你們才學究竟如何。”乾隆麵帶微笑,說道:
“劉墉,你先來。”
“不知皇上以何為題?”劉墉心知因自己乃劉統勳之子,加之其貌不揚,乾隆心有猜忌。聞聽,仰臉挺胸道。
乾隆瞅瞅他,眼珠滴溜溜轉了兩轉,心裏已有了主意,遂說道:
“朕看便以你自身為題,詠詩一首,如何?”
“皇上旨意,臣豈敢不遵。”劉墉答了句,未加思索,開口便道:
背駝負乾坤,
胸高滿經綸。
一眼辨忠奸,
單腿跳龍門。
丹心扶社稷,
塗腦謝皇恩。
以貌取才者,
豈是賢德人。
“好!”未及乾隆開口,劉墉身邊一人已禁不住道了聲好。乾隆微掃了眼,說道:
“你便是紀昀吧?”
“回皇上,”紀昀這方知失禮,忙磕頭答道:
“臣正是紀昀,字曉嵐,河間府人。臣……臣一時失態,請皇上恕罪。”
“劉墉對答如流,堪稱奇才,朕豈不辨?念你初次進宮,朕不怪你便是。”乾隆挪了下身子,說道:
“朕聞得你自言四歲至今,無一日離筆硯。想必才學不俗吧?”
紀昀聞聽,忙道:
“臣狂言亂語,讓皇上見笑了。”
“是真是假,立見分曉。”乾隆沉思片刻,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