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風瑟瑟地吹來,吹落了東方天空的殘星,迎來了最初的一抹脂紅,乾隆麵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發呆。他高興,因為回部叛亂已成功平定;他歡喜,因為身帶異香的回部女子就要來了。然而,昨晚他與那拉氏的那番爭吵將這一切攪得無蹤無影。這時候,他心中有著無盡的煩惱。“貴為天子,難道我來拿一個婦人也庇護不了嗎?不!我是乾隆!我不是那窩囊透頂的唐明皇!這裏是太平盛世!這裏不是那兵荒馬亂的馬嵬坡!”
“萬歲爺,”高雲兩手托著鑲龍食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知道乾隆心情不好,因而他將聲音壓得低低地道:
“該進膳了。”
“放一邊,把參湯端過來便是了。”乾隆瞅了眼高雲,挪了下身子,問道:
“地方收拾好沒有?”
他的語氣是那麼的平緩,倒把高雲驚得心頭一跳,忙雙手捧著參湯呈上。打千兒道:
“回萬歲爺,收拾好了。奴才連夜領著他們去收拾的,萬歲爺……”
“知道了。”乾隆忽雙眼直視高雲,“你可曾走了風聲?”
“沒有,絕對沒有,奴才敢以腦袋擔保。萬歲爺若發現走了風聲,便將奴才這腦袋扭下來當夜壺。”
“好,說的好。”聽了高雲言語,乾隆差點沒把嘴裏的參湯噴出來,咕咚一聲咽了,笑道:
“到時可莫向朕求饒。”
“萬歲爺”高雲猛地一驚,忙道:
“奴才是說……是說昨夜保準沒走了風聲。以後會不會那……那奴才……”
“知道。平日把你們的嘴都給朕關嚴實點,別整天吃飽了沒事做瞎嘀咕!”乾隆擺了擺手,說道:
“你先下去歇著,待會兒兆惠來了你帶他進來。該怎生做你曉得,不用朕再說了吧?”
“嗻!”高雲應了聲,瞅瞅乾隆複道:
“萬歲爺,方才劉中堂遞牌子,奴才說萬歲爺這會兒心情不好,讓他等會兒。萬歲爺您看這會兒宣不宣他進來?”
乾隆沉思片刻,說道:
“傳他進來。兆惠若進來,讓他等會兒,等這邊事完了再帶他進來見朕。”
“嗻!”
不一會兒,劉統勳進來了,“臣劉統勳給皇上請安!”
“延清啊,什麼事?”
劉統勳定了定神,說道:
“回皇上,太醫院將傅中堂的脈案送了過來……”
“到底怎樣?快說!”
“經太醫院會診。”劉統勳抬眼看著乾隆,猶豫片刻,說道:
“傅中堂可能患的確是癆疾。”
“可能?”乾隆眉頭皺了皺,不悅道:
“那麼多人會診,還弄不出個結果?朕看是白養了這批奴才,你傳旨……”
“皇上,”金口玉言,話一說出想要收回便難了,劉統勳一聽“傳旨”二字,不待乾隆話說完,忙開口道,“太醫們也有他們的難處。若實寫‘癆疾’二字,皇上不悅,他們怎生是好?還請皇上三思。”
“嗯。”乾隆點了點頭,“照你看來,春和十有八九便是得了癆疾?唉,你傳朕旨意,讓太醫院派兩個太醫去春和府,悉心料理。另外,這事先別張揚出去,特別是他家人,等過段日子看情形再說。”乾隆沉思片刻,說道:
“來保沉穩有加,但卻少主見,你以後便和他一同處理朝事。刑部的事你還管著。”
“臣遵旨。”劉統勳起身應了聲,複道:
“皇上,四川總督阿爾泰、提督嶽鍾麒剛呈進折子。”說著劉統勳從袖中取出折子遞上。
“你念與朕聽便是。”
“嗻!”劉統勳幹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臣四川總督阿爾泰、提督嶽鍾麒謹奏聖上:土司中與金最近之黨壩,力弱兵單,難以抵禦,其地處陽遠,如沃日等土司,大率意存觀望,不為策應,而其中綽斯甲布,又與金酋跡涉姻黨,不無首鼠兩端。看來土司等,性多狡猾,以蠻攻蠻之計,似難奏效,伊等並稱,金酋倘知悔罪,歸還黨壩額堡,懇請網開一麵,施恩寬宥。”
以番治番策略被乾隆采納後,四川總督阿爾泰便樂得輕閑,坐山觀虎鬥,雖朝廷並未放棄疏導之策,他卻將之置之高閣。綽斯甲布等九土司聯軍見清廷束手不管,當即舉兵大舉進攻金川土司。綽斯甲布一路、丹壩一路、小金川一路、革布什嗅一路分路夾攻,僅三個月時間,九土司聯軍獲勝。
乾隆接到奏報,龍顏大悅,以為可除一心腹之患,當即下旨九土司:
“郎卡既得罪於眾土司,爾等悉銳進攻,倘能剿滅番碉,也免爾等後患。”指出金川土司“既結怨鄰境,豈甘為爾蠶食?必將聯集各寨,奮力複仇,此亦爾所自取,我等斷不肯曲為庇護。”
九土司聞聽,當即發兵猛攻郎卡,郎卡迫於無奈,一方麵差遣頭人向清廷悔罪,另一方麵遣送所掠黨壩人口,撤毀戰碉五座,以表示不願再戰誠意。時四川總督阿爾泰赴川西北視察,自雜穀到金川康八達地方時,大金川土司頭目郎卡率眾跪迎叩拜,稱:
“郎卡前蒙皇上天恩,赦過宥罪,本不敢多事,唯因黨壩各土司,連年擾害,我謹依天朝大臣所諭。拆去戰碉,退還所掠之人。不期黨壩潛來我地,暗放夾壩,我無處稟訴,複來奪占額碉。今奉嚴諭,自當即行拆還……並懇諭令綽斯甲布與郎卡聯姻,將兩家邊界清楚。”阿爾泰與提督計議,皆以此為平息金川地區土司爭鬥事態發展之最後時機,遂代其陳乾隆,“懇請網開一麵,施恩寬宥。”
卻說乾隆聽罷阿爾泰、嶽鍾麒奏陳,沉思良久,瞅著劉統勳問道:
“延清,此事你看當作何處置?”
“回皇上,”劉統勳略一躬身,說道:
“臣以為阿、嶽二人所奏甚是。嶽提督久居川境,於彼處情形甚為了解,當不會……”
“說說你的見解,先不要管嶽鍾麒如何說法。”
“嗻!”劉統勳答應一聲,說道:
“金川地區形勢複雜,就目前而論,分為兩大力量:九土司聯軍、大金川土司。臣竊以為兩大力量孰勝孰負於我皆不利。無論何方取勝,其犯上之野心必漲,將導致局麵的更加混亂、難以控製。依臣之見,不如允其所奏,形成二虎並驅之勢,最為妥些。”
乾隆蹬了千層底黑衝服呢布鞋,起身踱了兩步,說道:
“你此言隻顧一時而不顧長遠,隻要癤子在,遲早要出膿,你可曉得?”
“臣知此為一時之計,然就我朝目下情形論,臣以為隻能如此。”劉統勳黝紅的臉膛抽搐了一下,起身道:
“回亂平定,須恢複;滇境不寧,須……”
“罷了。這些朕都曉得。”乾隆擺了擺手,說道:
“如今郎卡連敗,正可借九土司聯軍滅之。若允其所請,以後作亂,豈不要大費周折?敵二不如敵一,這點你難道不懂?”
“臣……臣曉得。隻郎卡在川西勢力頗大,今雖連敗,但其實力並未受多大損傷。若……若不趁機收之,臣恐事態越發展越難以控製。萬一……”
殿角的金自鳴鍾沙沙作響,連撞了八下。乾隆瞅了瞅,已是辰牌時分,說道:
“此等頑夷,能收之嗎?即便收之,其又真心歸順嗎?你把他們低估了!告訴阿爾泰、嶽鍾麒,允郎卡設誓籲恩,此不過蹈綠營虛涎惠習,以圖掩耳目,於事仍無實濟。若他二人親赴川西,會見九土司,詳悉開導,告訴九土司他們,隻要齊心奮力,聯絡聲援,就能製服郎卡!”
瞅著劉統勳出了養心殿,乾隆正了正衣袍,複盤膝坐在炕上,靜候著兆惠的到來。盞茶工夫,隻聽外邊一陣腳步聲傳來,乾隆端起桌上的參湯,幹咳兩聲,說道:
“進來吧!”
兆惠在丹陛下答應一聲,回頭看了看香妃,抬腳進了養心殿。但見乾隆隻穿一件白天馬湖綢夾袍,腰間束一條黃縐周褡包,盤膝坐炕上正瞅著自己,忙“啪”地打下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說道:
“臣兆惠給皇上請安!”那香妃一身黑色袍服,站在兆惠身後一動不動,隻兩眼直視乾隆。外間的宮女太監瞅著她如此無禮,個個嚇得心裏“撲撲”直跳,大氣都不敢出。
“起來吧。”乾隆手虛抬了一下,用目光微覦了香妃一眼,但見她雖臉色蒼白,滿是疲倦之色,一雙明湖一般的慧眼卻熠熠生輝,挾著一股刺人心肺的寒意,一股攝人魂魄的美。他麵對著這樣一張臉,不由得呆了,像一位藝術家欣賞著一件完美精致的藝術品。
“皇上,”兆惠幹咳了一聲,說道:
“這便是香妃!”
“哦。”乾隆這方從夢境中醒來,臉上不由泛起一絲紅暈,低頭抿了口參湯,定了定神,方說道:
“一路上可還好?沒出什麼事吧?”
“臣接旨後將軍務委與富軍門,便起程返京,一路上還算穩當,這全是托皇上的福。”兆惠欠身坐了凳子,說道:
“另外,臣此行還帶有布拉尼敦和妃及香妃夫人兩位侍女,不知怎生安置?”
“喲,這……先交延清那裏。”乾隆猶豫片刻,說道:
“餓了吧?那邊放著朕的早膳,還溫著,朕不想進,你進了吧。”
“臣……”
“不要那麼多禮數,隨便些。”乾隆說著起身下炕,踱向香妃,果然玉容未近,芳氣先來,那種芳氣既不是花香,也不是粉香,而是一種奇芬異馥,沁人心脾。乾隆深深吸了一口,頓覺渾身無比的舒暢,笑了笑,問道:
“你可就是香妃?”
“是,我便是霍集占妻香妃!”
香妃直挺挺地站著,毫不畏懼地盯著乾隆。高雲瞅著,在旁斷喝一聲:
“你這是跟皇上說話?跪下!”
“我心中隻有一個汗爺,我一生也隻跪他一人!”香妃麵若冰霜,冷冷道。
“大膽!你這……”
“閉嘴!不要難為她。”乾隆淡淡笑了笑,又問香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