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叔叔額色尹和你哥哥圖爾都都到了京城,你曉得嗎?”
“你……”香妃幼年父母雙亡,虧得叔叔照顧她兄妹二人,方有今日,聞聽不由一驚,兩眼冒著憤怒的火花,盯著乾隆冷冷道:
“你們就憑這個想……”
“不,你錯會朕的意思了。你叔兄二人是自願投靠朕的。朕也沒有難為他們,額色尹賜公爵,圖爾都賜劄薩克頭等台吉。你說朕可曾虧待了他們?”乾隆圍著香妃轉了兩圈,笑道。他是皇上,他主宰著天下蒼生的命運,從來都是別人奉迎他,他也早已習慣了這一切。而今一個纖弱女子竟敢如此對他說話,他想發怒,他不知為什麼,一看到她的臉,一看到她那雙略帶寒意的明眸,他便沒了怒、沒了火,是因為她天姿國色、體有異香,還是因為她敢以對抗他這個真龍天子,他說不清。
香妃聽得乾隆言語,詫異地看了看乾隆,乾隆的目光雖帶著一絲倦容,卻滿都是愛憐和溫馨。她的臉色好轉了些,但立刻便想到了霍集占,那個她深深愛著的,想到了他的死……她的臉上立刻又掛了一層凜不可犯的嚴霜。
“朕會騙你不成?”乾隆淡淡笑了笑,仿佛方看到香妃那身衣著,說道:
“怎麼穿這身衣服?這幫奴才越來越不經心了。高雲,你立刻去內務府……”
“不必了!”香妃不等他話說完,已冷冷開了口,“我不會換的。我是在為我的汗爺守喪!”
“朕本不想那樣,興兵動眾,受苦的是蒼生。奈何他……”乾隆話未說完便止住,望著香妃道:
“他待你很好,是麼?”
“是!”
“朕會待你比他更好。”
“謝你的好意。”香妃決絕地咬了一下嘴唇,說道:
“我是一個女人,我隻懂得從一而終。我既跟了他,橫豎都是他的人。你若真想待我好,請你賜我一死,要能叫我和我的汗爺在一處,九泉之下我也感你的大恩。”說著端端正正凝神看著乾隆,臉上半點怯色也無。滿屋子的人哪見過有人這般與皇上說話,早驚得木立如偶,緊張得一片死寂,隻有殿角的金自鳴鍾依舊不為所動地沙沙作響。
乾隆也在凝望著香妃,但他的臉色卻很難看,他嘴動了一下,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是好,隻有默默地佇立。兆惠見狀,忙起身上前跪下,說道:
“皇上,夫人……香妃一路勞頓,身子甚是疲倦。皇上可否容她先略事歇息,等過會兒再說。”
“嗯,朕倒忘了這點。”乾隆怔了一下,說道:
“祁玉,你送香妃下去歇息,好生侍候!”
“嗻!”
望著香妃遠去的背影,乾隆久久沒有言語。盞茶工夫,方聽他長歎一口氣,喃喃道:
“想不到朕一個天朝皇帝,竟然不及那霍集占,一個逆酋!”
“萬歲爺不必擔心。國朝初年,不也有個如花似玉的女俘虜劉三季,一開始玩刀弄杖,尋死覓活的;後來呢,不也成了豫王爺的恩愛福晉?”高雲滿臉堆笑,打了個千兒道:
“女人哪,全這樣兒。奴才擔保,不出一個月,她準隨了萬歲爺。”
“高公公。”兆惠忍不住冷笑了聲,說道:
“沒看出連你也對女人有研究哪!”
“兆軍門,咱家……”高雲臉頓時紅得雞屁股一般,囁嚅道。
“罷了罷了。”乾隆踱回炕邊,複盤膝坐了,說道:
“兆惠,說說葉爾羌、喀什噶爾的情形,現下叛亂是平定了,可還要管好,不然,又不知會鬧出什麼亂子。”
“嗻!”兆惠躬身應了聲,說道:
“喀什噶爾城周圍十餘裏,所轄大小十城七個村莊,一萬六千餘戶,數十萬餘口。奴才因急於返京,其他情形尚未知,富軍門……”
“好,說說葉爾羌城。”
“葉爾羌所轄二十七城村,原人口較多,但因戰亂,人口流失甚巨,目下計三萬戶,十萬餘口,臣已繪地圖。貢賦事宜,臣等計議,依目下情形,交納雜糧一千四百帕特瑪,各項謀棰人等交納一萬二千騰格為宜,等以後恢複了,再逐年增加。”
“好,沒想你竟連這也替朕估算好了。下去後寫個折子,交給奮涵。”乾隆呷了口參湯。許是覺著涼了,又吐了出來,“你凱旋還朝,本該好好……”
“皇太後駕到!”
乾隆話未說完,外邊已傳聲高呼。乾隆眉頭皺了皺,蹬了鞋忙出去迎,還未出門,鈕祜祿氏在那拉氏的攙扶下已顫巍巍走了進來。
“兒臣給母後請安!”
“奴才兆惠給皇太後請安!”
“都起來,坐著。”鈕祜祿氏說著,徑自坐了炕頭。乾隆站起身,走至炕前側身坐下,笑著說道:
“母親有什麼事?讓奴才們喚兒一聲便是了。怎的親自來了。”
“哦,屋子裏悶得慌,聽說兆惠進宮了,我便過來瞧瞧。”鈕祜祿氏說著轉臉瞅了瞅兆惠,說道:
“昨個我還與皇上說,你回來後好好樂一樂,皇上的意思呢,等富德回來後再說,你心裏怎麼想?”
“回皇太後,”兆惠躬身答道:
“奴才一切聽皇上的。領兵打仗本就是奴才分內的事,奴才怎敢……”
“嗯,你主子也有難處,你們做奴才的要多諒著些、多擔著些才是。”鈕祜祿氏說著轉了個話題問道:
“方才那些奴才們議論,說你進宮還帶著個人,可是?”
“奴才不敢。”兆惠心裏不由一驚,進宮極是小心的了,怎會走了風聲?偷眼看時,乾隆正兩眼直勾勾盯著自己,忙起身跪地答道:
“奴才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帶那些閑雜人進宮的,皇太後明察。”
乾隆聽罷,不由微微一笑,心想:
“這奴才,倒挺機靈的。閑雜人,說的好。”
“沒有便是。”鈕祜祿氏盯了兆惠一陣,慢吞吞開口道,“你主子年事高了,以後不管什麼人,都不能往宮裏帶,知道嗎?”
“奴才遵旨!”
“好了,你下去歇著吧。我和你主子還有幾句話要說。”
“嗻!”兆惠長籲一口氣,道了聲起身出了養心殿。
“皇上,”鈕祜祿氏瞅著兆惠去遠了,轉臉望著乾隆道:
“方才奴才們議論,許是瞅錯了人。不過,你以後要多注意些身子骨,便是與皇後她們幾個,也不要整夜裏去,你經不起折騰了,知道嗎?”
“兒臣遵旨。”乾隆臉不由漲得通紅,忙低頭應道。
“知道便好。”鈕祜祿氏挪了下身子,“你昨個晚上可是與皇後吵嘴了?她眼紅紅的,我問她什麼事,她說沒事,問奴才們也都搖頭晃腦的。”
乾隆偷眼望了下那拉氏,果真一雙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沉思片刻,說道:
“兒臣不敢欺瞞母後,兒昨夜是與她吵了幾句。”
“為的什麼?”
“這……”乾隆不知所措地揉了揉鼻子,不知該說什麼。
“回皇太後,”那拉氏望了眼乾隆,開口道:
“是……是我不小心把皇上的墜子摔碎了,皇上責了幾句……”說著,淚水已禁不住走珠兒般滾了下來。
“好了好了,別哭了。不就一個墜子嗎?都這麼大的人了,為這點小事慪氣,不怕奴才們笑話?”鈕祜祿氏拉著那拉氏的手,輕輕拍了兩下,向著乾隆道:
“皇上,這便是你的不是了。她性子雖直,可心夠好的,你又不是不曉得,還那般責怪她?”
“兒臣知錯。”
“好,事過去了就都別想著了。你和皇後聊聊,我去園子轉轉。”兩個宮女忙上前攙著鈕祜祿氏出了養心殿。
屋內複靜了下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你望著我,我瞅著你,空氣也似凝固了一般。盞茶工夫,乾隆終於忍不住這死一般的寧寂,開口說道:
“昨夜朕是過了些,你就不要往心裏去了。”
“賤妾不敢,”那拉氏望著乾隆,淚水順著臉頰直往下淌,“皇上便是下旨處死賤妾,賤妾也不敢有絲毫怨意。”
“好了,別哭了。”乾隆沉默了陣,伸手輕輕抹了抹那拉氏臉頰上的淚水,笑道:
“朕怎會處死你呢?皇太後不都說你心腸好嗎,朕愛還來不及呢。”
“皇上真的愛賤妾?”
“朕會騙你不成。”
“皇上若真愛賤妾。”那拉氏仰臉籲了口氣,說道:
“賤妾有言說出,皇上切莫責怪。”
“說吧,朕不怪你便是。”
那拉氏咬了咬嘴唇,說道:
“臣妾知道自己老了,宮裏也沒幾個可皇上意的人兒。皇上要納新人,臣妾自不敢多言。隻求皇上以國事為重。這樣,臣妾……臣妾將來去了,也有臉去見列祖列宗。”
乾隆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久久凝視著那拉氏,仿佛不相識一般。良久,方開口說道:
“以你之意,朕忽略了國事不成?”
“臣妾沒有此意。臣妾隻是希望……”
“希望?朕知道該怎麼做。”乾隆淡淡道:
“可是你讓皇太後到朕這來的?”
“不是!”那拉氏望著乾隆那懷疑的目光,又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但她最終忍住了。
“好了,朕不怪你便是,你去吧,朕這還有許多事要做。”
“是!”
望著那拉氏的背影,乾隆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他不明白,她從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他也不明白,究竟自己做錯了什麼。
夕陽西沉,一縷殘陽透過窗戶射進來,將屋子照得金燦燦一片。乾隆仰躺在炕上,不知什麼時候,他已進入了夢鄉。陽光下,他的臉是那麼恬淡、是那麼祥和。夢,是美好的東西。在那裏,你可以說你醒時不能說的話;在那裏,你可以做你醒時不能做的事!然而可惜的是,當你醒來時,那一切都成了泡影。高雲躡手躡腳進來,輕輕拉了被子蓋在乾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