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乾隆仿佛受驚的小兔,忽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奴才該死!奴才該死!”高雲臉色窗戶紙一般白,跪倒在地,連連磕著響頭道:
“奴才瞧著萬歲爺睡了,怕……”
“混賬東西,就不能輕點!”乾隆冷冷說了句,瞅瞅窗外的天,問道:
“都安頓妥了?”
“嗯?”高雲怔了一下,忙道:
“奴才晌午都安頓好了。”
“吃飯呢?”
“吃,不過沒多少。”
“朕賜的點心呢?”
“她……她沒吃。”高雲瞅了眼乾隆,又道:
“奴才想她許是吃不慣宮裏的東西,方才叫了個回民廚子努倪馬特,專門為她做。”
“嗯,很好。”乾隆說著蹬了鞋便往外走,高雲見他要出去,忙道:
“萬歲爺歇著,奴才去喚她過來。”
“不用。”乾隆一邊說,已出了養心殿。一股微風吹來,襲得他激靈一顫。高雲忙取了件袍子與他披上。
“她穿什麼衣服?還是那身?”
“嗯,奴才送過去的衣服,她連看也不看一眼。”
乾隆站住了腳,悵悵望著遠處,似乎在捉什麼,又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幾個外省大臣剛從軍機處出來,兀自說笑著,見乾隆站在不遠處,以為他要去軍機處,忙止嘴側身跪了給他讓道兒。乾隆卻瞅也未瞅一眼,仿佛要驅盡心中鬱氣似的籲了一口氣,抬腳徑自向北而去。
香妃被安置在坤寧宮東邊的偏殿裏,這裏平素不住人,本極是荒涼,然而經過一夜的整頓,卻已是大異於昨昔。乾隆站在門口仔細審視了一番,滿意地點了點頭。
祁玉瞅著乾隆進來,便欲行禮。卻被乾隆擺手止住。由於光線較暗,屋內已點起了紅燭。香妃背朝外伏在八仙桌上用筆寫著什麼。乾隆見她專心致誌地寫著,似乎沒發覺自己進來,擺手示意眾人不要作聲,自默默站在了香妃身後。
那一頭濃密烏黑的秀發放著幽暗的光澤,那纖弱的腰肢隨著胳膊的移動左右晃動,那陣陣的異香不時地撲鼻而來,那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完美無缺。乾隆渾身的血沸騰著,他的心頭泛起一股熱浪,一股妒火、一股欲念。
他的胸中如春雷滾過,一震再震。他終於禁不住伸出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肩頭。香妃猶如電擊了一般,猛地轉過身,手已從袖中掏出了一柄柳葉短劍。
那是一柄鋒刃尖利寒光閃閃的寶劍!
“你……”乾隆不由得麵色蒼白,連退了兩步。
眾人見狀,都不由得一驚,高雲大聲喊道:
“來人!下她的劍!”
“誰敢靠前?”香妃冷笑兩聲,輕輕抬手將劍鋒對準了自己的咽喉,臉上掛了一層霜般冷峻,說道:
“我就死給你們看!”
“都退下!”乾隆定了定神,冷喝道。
“皇上,她……”高雲望著乾隆,燭光下額頭上的冷汗閃閃發光,喃喃道。
“都退下!”乾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這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知道嗎?”
“嗻!”
屋內恢複了平靜。香妃兩隻原來美麗迷人的眼睛裏閃射出兩道殘星一般的寒光,落在乾隆的臉上:
“你以為這樣便顯得你英雄?這樣便可以使我答應你?告訴你,做夢!”
“朕沒有這麼說,朕也沒有這麼想。”乾隆久久地端詳著她,良久,方淡淡一笑地說道:
“你把刀放下吧,朕不動你便是了。朕可以告訴你,憑那把刀還殺不了朕,你信嗎?”
“我信。”香妃冷哼一聲,說道:
“但我可以殺了我自己!”
乾隆沉吟片刻,說道:
“不,你不能死,你是朕見過的最要強的女子,你這份膽魄,朕十分欽佩。朕不會讓你死的。”
“你不會讓我死?你拿什麼不讓我死?就是我那些兄弟姐妹們的生命嗎?”香妃說著坐了下來,“堂堂天朝皇上,真龍天子,居然用這等辦法要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你太威風了!你太了不起了!”
乾隆的臉禁不住漲紅了:
“霍集占真的待你很好嗎?他能給予你的,朕給你;他不能給予你的,朕也給你!難道朕不及他嗎?”
“皇上,”香妃第一次用了“皇上”兩個字,“在你的心中,霍集占是逆酋,是叛匪。但在我心中,他永遠是我的汗爺、永遠是我最愛的人!這便是感情。我的感情已全部給了他,你不要再費力了,一切都無濟於事,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聽著“皇上”二字,乾隆的心中似乎有了一線希望。良久,隻聽他喃喃開口道:
“不,不會的。朕不相信,朕不相信!”
“皇上,我雖生於邊疆,卻也聞得皇上聖名。”香妃望著發呆的乾隆,淡淡道:
“皇上切莫為了我壞了一世英名,不值得的!”
“不!朕一定要把你拉回朕的身邊!”
“不可能的。”
乾隆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出了屋。夕陽早已沒入了地平線下,遠處幾點寒星已悄悄地爬上了天際。乾隆仰臉望著天,久久地一動不動,他不相信,他贏不得她的心!
一雙紅燭,熒熒而燃。不知什麼時候,燭淚無聲地滑落下來,鮮紅透亮,晶瑩得像淚。香妃呆呆站在窗前,望著那漸漸消逝在黑夜中的背影。
“娘娘,”祁玉心裏兀自揣了個小兔般怦怦直跳,“天涼了,您……”
“喲。”香妃轉身踱回床前,望著祁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進宮幾年了?”
“祁玉,六年了。”
香妃淡淡笑了笑,說道:
“你是不是心裏怕,怕我會傷了你?”
“不是。”
“那你怎麼身子發抖?冷嗎?”
“不是。”祁玉瞅了眼香妃,臉上已沒了先時那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殺氣,方定神道:
“奴婢是怕娘娘方才傷著萬歲爺。”端了碗參湯遞了過去。
香妃接過碗,微微呷了一口,笑道:
“是怕我傷了他,你們都受連累?”
“才不是呢。”祁玉哼了聲,“奴婢是萬歲爺救回來的,萬歲爺便是讓奴婢死,奴婢也會心甘情願的。萬歲爺人好,心更好,娘娘卻……”
“真的?”
“奴婢騙娘娘做甚?奴婢家遭了水災,父母全被洪水衝走了,奴婢後來給人家唱小曲,那老爺想使壞,是萬歲爺派人將那廝揍了一頓。後來萬歲爺看我可憐,便將我帶回宮裏。”
“好了,我相信便是了。”香妃望著祁玉淚水流了出來,笑道:
“怎的便哭了?和秋菊一個樣。”
“秋菊?她是誰?”
“我的貼身丫頭,”香妃歎了口氣,“如今也不知怎樣了。”
“娘娘不必歎氣,趕明奴婢給萬歲爺說聲,讓她們都進來陪著娘娘。”
“不,不要!”香妃搖了搖頭,“我遲早都要去的,她們跟著我,會拖累她們的。你……你向你家皇上說說,不要難為她們,她們都和你一樣,是苦命人。”
“哎,奴婢趕明兒就去說。”祁玉沉思片刻,說道:
“娘娘,萬歲爺可好了,你便……”
“不要說了。”香妃苦笑了聲,“你還小,你不懂的。好了,你歇著去吧,這用不著你了。”
月亮升起來了,銀輝灑遍了紫禁城,四下裏一片瀉金流銀的輝煌世界。香妃熄了燈,坐在炕上。輕柔的月光隔窗沐浴著她的全身,久久地一動不動。
養心殿裏鴉雀無聲,仿佛連香與燭的默燃聲也聽得見。東暖閣炕上,乾隆散穿一件醬紅綢麵夾袍,腰間束著黃縐綢褡包,半斜著身子懶散地偎在大迎枕上。他看上去精神十分疲倦,眼圈暗裏發黑,臉色蒼白中帶著灰青色。幾個月了,他想盡一切辦法逗她開心,逗她快樂,卻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的心仿佛是金剛石般,任你再大的火也燃不化它。案上的奏折堆得小山一般,但他沒心思看,他的腦子裏隻有她,那個可望而不可得的回部女子。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轉了個身,側臉望著窗外。茫茫天穹上幾顆星星已露了笑臉,似乎也在望著他,在嘲笑他。不,我是真龍天子,我能得到我想擁有的一切,我能挽回她的心!你敢笑我?我殺了你,殺了你!一團黑雲慢慢地移過來,掩住了那幾顆寒星,乾隆笑了,他的臉上露出了勝利者的笑容。
聽著一陣腳步聲傳來,乾隆淡淡問道:
“高雲嗎?”
“是奴才,萬歲爺。”高雲臉上熱汗直往下淌,聞聽忙打千兒道:
“奴才罪該萬死,驚擾了萬歲爺……”
“現在寶月樓修得如何了?”乾隆依然沒有轉過身,“差不多快一個月了吧!”
“回萬歲爺,明日寶月樓便可以完工。”高雲偷偷地擦了把汗,說道:
“那邊公爵額色尹、圖爾都、台吉瑪木特、田六伯克以及霍集斯等人都已經奉旨住了進去。”
“那樂師與工匠呢?”
“從葉爾羌移來的樂師與工匠昨日已經到京,內務府立即審查,今天早上也住了進去。”
“好,辦得很好!”乾隆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看了高原一眼,繼續說道:
“禮拜寺也要抓緊一點兒,朕寫的《敕建回人禮拜碑記》就放在桌子上,你拿去給紀曉嵐看看。”忽然,乾隆好像想起了什麼,又改口道:
“不用了,你宣他進宮吧。下去之後你與玉兒二人到內務府各領五十兩銀子。”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