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傳喚,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紀曉嵐就匆匆忙忙地趕過來了,見到乾隆正想開口,卻見乾隆用手指了指前麵的案子,就打了個千兒上前自己取來細觀,隻見上麵寫著:
“……平定回部各城,其伯克霍集斯、額色尹等並賜爵王公,賜居邸舍,而餘眾之不令回其故地者,均居長安門之西,俾服官執役,受廛旅處,都人因號稱回子營……爰命將作支內帑羨金,就所居適中之地,為建斯事,穹門塏殿,翊廡周阿,具中程度。經始以乾隆癸未清和吉月,浹歲落成。向眾以時會聚其下,而輪年入覲之眾伯克等無不歡欣瞻拜,詫西域未曾睹,問有叨近日之榮而兼擅土風之美如是舉者乎?”
寺還沒有建成,人已經住了進去,怎麼就“無不歡欣瞻拜,詫西域未曾睹”?紀曉嵐看著看著眉頭就不自覺地皺了皺。乾隆看著,問道:
“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妥?”
“沒有,皇上所題甚是。”紀曉嵐怔了一下,連忙打了個千兒道。
“真的沒有嗎?”乾隆慢慢地做起身來,端起參湯喝了一小口,說道:
“既然沒有,你為何皺眉?”
“臣……”紀曉嵐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開口說道:
“臣以為額色尹的名字應該改為霍什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你這是……”乾隆沉思片刻,說道:
“好,就依你之意,改為霍什克便是了。”
“嗻!”紀曉嵐躬身應了聲,望了眼乾隆,說道:
“皇上可是身子不適,臣看皇上氣色不好,可否喚太醫來給皇上瞧瞧?”
“朕很好,不必了。”
“臣方進宮時,皇上精神飽滿,意氣風發。”紀曉嵐眨了眨那雙小眼睛,說道:
“然幾月不見,皇上卻如此憔悴,臣心裏甚是難受。皇上憂國憂民,實乃臣之楷模,然皇上亦須保重龍體,如此方是臣等之福、蒼生之福。”聲音雖不高,但語氣卻很重,尤其那“憂國憂民、臣之楷模”更是千斤重錘落地、錚錚有聲。
“你……”乾隆的臉不由泛起絲絲紅暈,兩眼直勾勾望著紀曉嵐,冷冷道:
“你這才學朕幾月不聞,也長進了不少啊!”
“臣天資愚鈍,皇上過獎。”紀曉嵐跪倒在地,麵不變色道。
“不,你太謙虛了!”乾隆兩眼散射著綠幽幽的光,下死眼地瞅著紀曉嵐,忽地開口說了句:
“妙人兒倪氏少女!”
“這……”紀曉嵐抬臉望著乾隆,不解地說道。
“你不才學橫溢嗎?對!對不上朕饒不了你!”
紀曉嵐這方曉得是對對聯,答應一聲,不假思索開口便道:
“大言者諸葛一人。”
“朕‘人兒’兩字合成個‘倪’字。”
“臣‘言者’二字湊成個‘諸’字。”
乾隆怔了一下,又道:
“朕那‘妙’字拆寫成個‘少女’。”
“臣那‘大’字分出個‘一人’。”紀曉嵐脫口而出。
高雲站在一邊,望著乾隆,瞧瞧紀曉嵐,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兀自發呆間,卻聽乾隆冷笑一聲,說道:
“色哀!”
“容易。”紀曉嵐沉思片刻,道。
“哈哈哈……”乾隆禁不住仰天大笑,“容易,你對呀!朕倒要看看你紀曉嵐有何能耐,能對得出此聯!”
紀曉嵐望著乾隆,不緊不慢地說道:
“回皇上,臣方才已對出,便是‘容易’二字。”
“容易?”乾隆兩眼直勾勾盯著紀曉嵐,良久,方說道:
“好,不愧是河間出了名的才子,朕饒你這一次。”
“皇上”紀曉嵐磕了個頭,說道:
“臣鬥膽直言……”沒等他話說完,外間進來個小太監。乾隆瞅著,冷冷道:
“什麼事?”
“回萬歲爺,來中堂、劉中堂在外求見。”
“不見。”乾隆不耐煩道:
“都什麼時候了,就不能讓朕安生會兒?告訴他們,明一早進來遞牌子便是。”
紀曉嵐見狀,忙道:
“皇上,來、劉兩位中堂若無急事,斷不會在這時求見皇上,還請皇上三思。”
乾隆瞅了眼紀曉嵐,冷道:
“這沒你的事了,下去吧!”說著轉臉吩咐那小太監,“去,宣他們進來。”
來保、劉統勳在外聽見,不待那小太監出來,對視一眼,抬腳徑自進去,瞅著乾隆臉色不對,忙磕頭道:
“臣恭請聖安。”
“安?安得下嗎!”乾隆臉上似掛了一層霜般冷峻,“說吧,可是段成功那案子結了?辦的怎樣?”
二人本想著先說緬甸兵事宜,不想乾隆一開口卻提出段成功的案子。劉統勳頓時臉色蒼白,心頭突突亂跳,兩手又濕又粘攥著冷汗,半晌回過神來,瞅瞅來保,卻見來保兀自向自己使眼色,一時琢磨不透,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的?”乾隆冷冷道:
“幾個月了連這麼個案子都審不清?那四達是做什麼吃的,虧你們還說他能幹!”
“回皇上,”劉統勳忙磕了個頭道:
“四達今日返京,案子已全部審理清楚。”
“怎生說?”
“蘇州同知段成功出票婪索苛派擾民,皆係其親筆所發。段成功任職陽曲時虧空銀一萬兩以上,上司知情彌補,俱屬確實。”說著話,劉統勳從袖中取出四達的折子呈了上去。
乾隆接過折子,就著燭光看了起來。他的手漸漸地抖了起來,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來保、劉統勳瞅著,心裏頓時揣了個小兔一般,怦怦直跳。忽地,隻聽“啪”的一聲響,案上的茶杯“砰”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小山般的奏折雪片般飛了下來。
“可惡!可惡!”乾隆脖子上青筋暴凸,腮邊的肌肉急促抽動著,“段成功僅一縣令,何至虧空如許之多?即雲首邑用度較繁,亦不應妄費如此!而通省上司,何以互相容隱,竟無一人舉發其事?和其衷甚至給銀五百兩代為湊補,是段成功平日必有交往逢迎之處!”說著,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接著說道:
“文綬係專管錢糧大員,明知屬員虧空,縱容彌補,劉墉係親臨知府,並不揭報虧空,通同容隱;按察使藍欽奎、前任冀寧道富勒渾知情不舉!好,都是些好奴才!劉統勳,你說,該怎生處置這般奴才!”
劉統勳額上汗流如雨,兀自心驚膽戰間,聽得乾隆言語,磕頭道:
“回皇上,臣子劉墉係案犯之一,臣理當回避。”
“好,朕處置!”乾隆細碎的白牙咬得咯咯作響,良久,方從牙縫中吐出一句話:
“殺!統統殺掉!朕不相信這官官相護的惡習就真的整治不好!”
聽乾隆言語,劉統勳的心立時凍縮成一團。沉默,長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劉統勳抬起了頭,望著乾隆說道:
“皇上,臣以為如此處置不妥,還請皇上三思。”
“臣亦有此意,懇請皇上三思。”來保亦忙道。
“不妥?”乾隆下死眼地盯著劉統勳,陰森森道:
“你不是說理當回避嗎?是因為朕要殺了你那羅鍋兒,心疼了?”
“臣絕無此意。皇上便將臣子劉墉淩遲處死,臣亦不敢有絲毫怨意。”劉統勳定神道:
“隻求皇上將他犯依法處置。家有家規,國有國法,臣此心蒼天可為證,絕未存半點私意。”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是綱常所在!他們辜負朕恩,知法犯法,將朕置之何地?”乾隆冷冷道:
“你不也與朕說過,要以嚴為教嗎?怎的,這麼快便忘了!”
“臣說過此話,臣現在也是這個意思。”劉統勳抬起頭,說道:
“不過,臣所言之‘嚴’,乃依法處置,犯什麼錯定什麼罪,不手軟、不徇私情。皇上方才所說之‘嚴’,乃置國法於不顧。臣職掌刑部,職責所關,冒犯皇上之處還請皇上恕罪。”
“來保,你說呢?”乾隆沉思片刻,道。
“回皇上,”來保聞聽忙道:
“延清所言甚是。國有國法,一切當依法處置。這般奴才辜負皇恩,此不僅關係皇上聖名,亦會影響後世,還望皇上三思。”
“聖名?聖名?”乾隆喃喃自語兩句,沉思片刻道:
“好吧,段成功處淩遲處死,江蘇巡撫莊有恭、原山西巡撫和其衷處以斬監候;山西布政使文綬、太原知府劉墉、江蘇按察使朱奎揚、山西按察使藍欽奎、蘇州知府孫傳珂俱革職發往軍台效力,兩江總督高晉革職留任,以觀後效。其他助那廝彌補虧空之奴才統統交部議處,一個也不許放過!”
“嗻!”
“好了。”乾隆淡淡說道:
“你們跪安吧,朕亦有些困了。”
養心殿終於恢複了平靜。窗外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天上黑沉沉一片,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它們也許都被嚇住了,被這真龍天子嚇住了。風兒帶著寒意吹進來,乾隆不由打了一個寒顫,高雲如受驚的耗子一般,跪在地下小心地收拾著那散落在地上的折子,見狀忙取了件天青綸長袍給乾隆披上,又輕步退回。
乾隆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殿門,靜靜地站在月陛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要用這清冽的寒氣驅散一下胸中的鬱悶。仰望著神秘變化無常的天穹,他久久地一動不動,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良久,隻聽他喊道:
“高雲!”
“奴才在!”高雲兀自在裏邊收拾著,聞聽答應一聲,急步而出,上前打了個千兒小心翼翼道:
“萬歲爺,不知喚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