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悖主子那裏!”
“萬歲爺。”高雲猶豫了下,小心道:
“悖主子身子有了,聽太醫說也就在這陣兒。萬歲爺若……若悶得慌,去香主子那吧。”
“走!”乾隆抬腳走了兩步,忽地止住了腳,“不去了。”說著轉身回了大殿。
批折子,看不進去;躺在炕上,卻又睡不著,乾隆心裏像塞了團破棉絮一般,揪不完理不清。偌大個養心殿空蕩蕩的,四周死一般的寧寂。
過了幾天,高雲來報說道:
“寶月樓修好了。”
乾隆帶著這個消息來見香妃,本來是想哄她高興的,但香妃仍然冷冰冰的。乾隆了隻能無奈地對祁玉說:
“你收拾東西,晚上和你主子娘娘一塊搬到寶月樓。”
他走了,邁著灌了鉛似的步子走了。她呆呆地望著他,她知道他對她是真心的,但她不會答應他,因為她的心死了,隨著霍集占去了。皇上,你是個好人,原諒我這個叛婦吧!她在心裏一遍遍喊著:真主,你賜我死吧!你降福給這個好人吧!
天陰得很重,然而乾隆的心情卻陰得更重。出了屋,他便徑自來到了禦花園,這裏亦已是花木凋謝,一派冬景,但這裏很靜。壓抑,整個紫禁城到處都充滿了壓抑,唯獨這裏,能給人一絲慰藉,能使人放開思想中的重負。
乾隆木然坐在石凳子上,任朔風吹打兀自一動不動,兩眼直直地望著遠處。那兒盛開著幾朵梅花,寒風吹得它壓彎了腰,但它依舊不肯屈服,依舊頑強掙紮著。他的視線模糊了,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她,她難道就和它一樣嗎?她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可我為什麼就不能打動她,就不能贏得她的心呢?乾隆,你是個勝者,你打敗了霍集占,你將他的妻子掠到了自己身邊,可你又是個敗者,你無法占有她的心,雖然你是皇上,但你卻不能!
四周一片靜寂,朔風挾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乾隆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冰一般涼,抬眼四處張望,點點紅梅依舊在朔風中掙紮,忽地,隻聽“喀嚓”一聲響,樹枝斷了。乾隆的眉頭不由皺成了“三”字形,為什麼?是她終於為朕的真誠所感動?還是那可敬又可怕的天地祖宗發怒了?
“萬歲爺,”高雲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這涼颼颼的風,您還是回殿裏歇著吧。萬一有個閃失,奴才就算有九個腦袋也擔當不起啊”!
“這裏清靜,朕想再待一會兒。”
再說劉統勳、來保穿隆宗門迤邐上得丹陛,正欲開口,卻見高雲邊擺手邊快步上前,二人隻好止住。高雲打個千兒低聲道:
“二位中堂大人,萬歲爺昨宿沒歇好,這會剛……”
“高雲,是來保嗎?讓他進來吧!”高雲話未說完,裏邊已傳來乾隆的聲音。二人對視一眼,邁步進殿,卻見乾隆穿一件白天馬湖綢夾袍,腰間束一條黃縐綢褡包,盤膝坐在炕上,正瞅著自己,忙快步上前躬身道:
“臣等擾了皇上……”
“罷了吧,朕可惹不起你們,坐著吧。”乾隆麵色憔悴,眼圈微微帶著黑暈,伸了伸胳膊,向著劉統勳道:
“延清,你那羅鍋兒可有訊來?”
劉統勳怔了一下,忙道:
“回皇上,臣子劉墉月前寄來一封家信,一切都好。臣代他這裏謝過皇上關懷。”說著起身便欲跪地謝恩。
“罷了吧,你今年多大?”
“回皇上,臣今年六十有五。”
“哦,老了,都老了。”乾隆歎了口氣,“你待會兒去傳朕旨意,劉墉即日釋還,著在修書處行走。”
劉統勳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著響頭道:
“臣謝皇上隆恩……謝皇上隆恩。”
“罷了,起來吧。你們年歲都不小了,朕為你們想想。”乾隆虛抬了一下手,說道:
“不過,你們做臣子的,也應該多替朕想想。朕想做一世名主,沒有你們不成的。有什麼話便說什麼,不要有什麼後慮。來保穩重,但遇事少主見,且縮手縮腳,他性子便那樣,朕也不說他什麼。你和奮涵以直出了名,不應該像他一樣,朕豈是不聽勸諫的昏君?”
“臣不敢。”劉統勳忙躬身道。
乾隆抿了口茶,接著說道:
“就拿方才來說,推薦個人你看你們,都支支吾吾的,這是關係江山社稷的大事,不是小孩玩遊戲,馬虎不得的。知道嗎?”
“臣謹遵皇上教誨。”劉統勳隻覺著背上冰冷,卻已是汗透內衣,“臣食君俸祿,卻有負皇上厚望,實是汗顏萬分。”
“好了,記著些便是了。朕是在訓斥你嗎?”乾隆說著歎一口氣,又問道:
“唉,老了,都老了。延清,你與朕說說,外邊可是有什麼議論?”
劉統勳心裏一怔,答道:
“臣不知皇上問的何事?”
“關於朕的。”乾隆淡淡一笑,說道:
“外邊都在議論朕?”
“這……”
“說吧,方說了這會兒就不記得了?”
“回皇上,臣不敢欺瞞皇上,外邊是有些議論。”劉統勳幹咳一聲,舔舔嘴唇說道:
“有人議論皇上不……不孝,這陣子和皇太後……”他沒有說完,緩了一口氣,瞟了一眼不動聲色的乾隆,說道:
“有人說皇上整日神魂恍惚,不理朝務的。”
乾隆的神色越來越嚴峻,目光久久凝視著殿角的楹柱,仿佛要穿透宮牆一樣一眨也不眨。因見劉統勳住了口,乾隆忙收神說道:
“你說,說吧。”
“嗻!”劉統勳咽了一口唾沫,“有人說,皇上為了回婦香妃,大興土木。另有一些人議論皇上夜召囚婦入宮。”
乾隆一直聽得很仔細,但他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蒼白的麵孔緊緊地繃著,兩排細碎的白牙咬著嘴唇,腮邊的肌肉不時抽搐一下,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大約是覺著有些涼了,他嘴裏似嚼著苦澀的柿子一樣強皺著眉頭咽了下去。將杯一舉,似乎想摔碎那隻杯子,但方舉到空中,卻又輕輕地放回案上,他蹬了黑衝服呢千層底布鞋下了炕,背著手來回踱著快步。大殿裏頓時咳痰不聞,眾人的目光都隨著他的身影轉來轉去,心裏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
“你說,還有些什麼議論?”突然,乾隆止了步,目光盯著劉統勳,問道。
“沒有了。”
“你說,你怎樣認為?”
“皇上,這些都是閑人們茶餘飯後瞎說亂造的,皇上不要放在心上,身子骨要緊。”劉統勳低頭躬身道。
“朕問的是你怎樣認為?”乾隆冷冰冰道。他的語氣很低,但卻很清晰。
劉統勳望了眼乾隆,躬身道:
“臣以為皇上近半年多時間確是憔悴了許多。至於處邊的種種議論,臣……臣認為多係實事,還望皇上三思。臣鬥膽直言,還請皇上恕罪。”說著,撲通跪倒在地。
“好,不錯!這方是劉統勳本色!起來吧,朕不怪你便是。”乾隆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傾盡胸中積鬱似的又長長吐了出來。他的神色已經恢複了平衡,對劉統勳苦笑一聲,說道:
“無風不起浪。朕承認朕在有些方麵是做錯了,比如和妃,是朕害了她,也損了朝廷顏麵,朕的聖名,但說朕大興土木、疏於政事,卻言過其實!”
“皇上……”
“你不要說,聽朕說!”乾隆擺手止住劉統勳,說道:
“朕是修了幾處,但那銀子不是從戶部挪的,是從內庫裏支的,這你們也曉得的。再說,修回子營、禮拜寺這些又有什麼錯?隻有讓那些老爺們過得舒坦,邊疆才能寧靜!你說這是不是?”乾隆不待劉統勳開口,已接著說道:
“說朕疏於政事,朕又何曾怠慢了哪件朝事?朕是愛那女子,這又有什麼錯?朕是真龍天子!在你們看來,朕是的。可在朕看來,朕更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說著淚水已禁不住湧上眼眶。
“小人造言,什麼話說不出來?眾人心裏一杆秤,朝野上下都曉得皇上仁德誠孝勤政愛民,皇上切勿為此傷著身子。”劉統勳低聲道:
“不過,臣有一言,還請皇上三思。”
“什麼?”
“皇上近來形容憔悴,臣等心裏甚是憂慮。臣等思請皇上下旨赦那香妃返故裏,也懇請皇上不要再為此事……”
“不要說了,朕是有感情的人,不是冰石一塊。”乾隆擺手止住劉統勳,說道:
“朕雖擁有這後宮,但朕卻不曾有過真正的快樂。自從見了她,朕仿佛……朕難道不能擁有真正的屬於自己的快樂嗎?”
“皇上……”
“你說她不順著朕,是嗎?天下有什麼事容易做?更何況是要贏得一個人的心!做皇上的是人,也有兒女私情的。”乾隆說著長歎了一口氣,不無感慨地道:
“你們做臣子的有想法可以向朕說,可朕呢?心中的苦處又向何人訴說?皇太後說得對,朕雖是皇上,但頭上還有天地祖宗!朕……”他沒有說下去,他的淚水又複湧了出來。
不知什麼時候,外邊傳來一陣腳步聲,乾隆掏出手巾拭了拭淚水,苦笑一聲,說道:
“朕今天這是怎麼了,唉,不說了,你們的心思朕懂得,但朕不能這樣做,因為朕做不到,至於朝事嗎,你們放心便是,朕一件也不會疏了,朕還想做一代名主、盛君呢。”話方說完,高雲已領著明瑞走了進來。
明瑞進殿後,撲通跪倒在地,叩頭請安道:
“臣明瑞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乾隆虛抬了一下手,淡淡道:
“知道朕宣你為何事嗎?”